專家解讀“蘇超爆火背後的狂歡與認同”:蘇超更像“城市遊樂場”,這種快樂值得呵護

由 九派新聞 發佈於 熱點

'25-07-19

7月初,60396人湧入南京奧體中心,觀看蘇超南京隊對蘇州隊的比賽,創下了國內業餘賽事單場觀衆人數紀錄。

蘇超,這個由江蘇十三座城市臨時組隊、球員身份從職業選手到外賣員混雜的聯賽,以一種近乎荒誕的魔力席捲了網絡與現實。

它的火爆,遠非一場關於足球技藝的較量——當常州隊因連敗被網友戲謔地抹去“筆畫”,從“常州”變成“吊州”“丨州”“空格州”;當“劉邦故里”徐州對上“項羽故里”宿遷,被調侃爲“楚漢爭霸2.0”;當南通球迷因擊敗南京喜提“江蘇新大哥”稱號……城市的榮譽感,被裝進了一場場球賽中,足球成了這場狂歡裏不足輕重的部分。

常州球迷會身穿紅色助威服爲球隊吶喊。圖/VCG

蘇超爲什麼這麼火?如何使這類城市聯賽從“網紅”到“長紅”?近日,九派新聞專訪了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傳播與國家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張志安。他表示,蘇超爆火的背後,是城市身份認同的強弱轉換、官媒傳播調性的趣味表達、體育娛樂與網絡文化的結合、運動場景和文體商旅的聯動。

他認爲,蘇超和天水麻辣燙、淄博燒烤的出圈一樣,都是“價格親民”的大衆娛樂消費,既符合現在消費的平民化趨勢,同時又起到了情緒減壓閥的作用。

在他看來,圍繞蘇超的傳播是一場從情感走向價值的連接。蘇超的傳播路徑,清晰地呈現了從“情緒啓動”到“價值延展”的傳播邏輯。一方面,它啓動了人們對於城市的身份認同,讓人們以城市爲單位重新集結,另一方面,又因爲強調“快樂”而非“輸贏”,追求“平等”而非“競爭”,在輕鬆娛樂之間,對原有的城市身份認同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構,讓人們在更大範圍的區域認同裏獲得快樂。

“蘇超提供了一個樣本,再次印證了當下的網絡傳播之道,以情感爲基礎、以意義爲追求,通過各種各樣的場景營造,實現着更高頻的互動與溝通。”張志安說。

【1】四重原因:身份認同從啓動到解構的轉換

九派新聞:您覺得蘇超爲什麼這麼火?

張志安:我想從四個方面解讀。首先,是城市身份認同在強化與弱化之間的巧妙轉換。參與感很大程度上與情緒和心理啓動機制有關,一般來說“內外羣”的衝突最能激發一個人的榮譽和情緒。“十三太保”在經濟發展上存在着明顯差異,城與城的競爭最容易調動城市裏的人的身份認同。這樣的心理啓動機制,就形成了羣內、羣外的心理效應,讓人產生強烈的參與感。

但蘇超講的是足球面前平等,不爲真的輸贏,有一種“我們來競爭一下,但不是真的競爭”“不在意結果,更在意過程”的感覺。這恰恰又是對發展差異帶來的身份認同的解構和再建構,對於跨越狹義的城市認同,增強省域認同是有幫助的。恰恰是那些成績不好、經濟又比較發達的地區,就在這裏被嘲笑一下,成爲一個梗,對原有的身份認同產生一種對傳統秩序的打破和消解。這種消解基於城市身份而起,又終於區域認同,因爲最後都是蘇超——江蘇的快樂足球,在更大的區域認同裏,大家都是快樂的。

這裏的內外羣效應,產生的結果是把內外羣的邊界打破,這種情況下,人們是最開心的。因爲原本如果我不是佔優的,這會對身份認同有負面影響。但現在都認同蘇超是一起玩,不在乎結果,那麼身份認同就不重要了,變成從城市認同走向區域認同或省域認同。所以,我覺得蘇超之火的背後,是對身份認同的心理機制的啓動,以及對身份認同的解構與再建構。

九派新聞:蘇超雖然被戲稱爲“天時,地利,人不和”,但它似乎沒有加劇“十三太保”間的地域文化衝突,反而增強了當地人對江蘇的認同感。

張志安:是的,如果沒有原先的區域化、城市認同的差異化,也挺難啓動內外羣效應的心理機制。原先的發展差距,反而提供了各種“梗”的來源,或者說調動心理機制的參與感來源。

九派新聞:您覺得蘇超之火,還有哪些其他的原因?

張志安:媒體也發揮着積極作用,即官媒傳播調性的趣味與快樂。南京發佈《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這篇文章,在蘇超的議題轉折中是一個重要設定,讓這個事件和話題有了更強的趣味性和聯動性,讓整個比賽更具情緒價值。官媒在這次傳播中有效發揮了議題設置作用。這啓示媒體在傳播中要“走羣衆路線”,用接地氣、幽默的方式進行話語創新。

其次是體育文化與網絡文化的接合。玩梗在蘇超的傳播中發揮着關鍵作用。梗本身是一種網絡文化,其底色是戲謔的、趣味的,強調平等、去中心化和去權威化。它帶有Meme文化的基因,可以被持續激發和再創作,讓民間智慧參與進來。而蘇超又將體育文化和網絡文化很好地結合,體育的競技屬性和健身屬性在這裏不再重要,體育的快樂屬性被放大。

貴州村超也是此前的成功案例,村超雖然也有競技性,但更重要的是“快樂足球”的屬性。這種快樂如同“口紅效應”,和去天水喫麻辣燙、去淄博喫燒烤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價格親民的大衆娛樂消費,既符合現在消費的平民化趨勢,同時又起到了情緒減壓閥的作用。而且它不僅提供個體減壓,更在羣體互動中強化情感連接。

最後是運動場景與文體商旅的聯動。蘇超實現了線上趣味傳播的場景與線下比賽場景的互動,又將比賽場景與文旅場景聯動起來。一個好的互動方式,對於一個事件或現象能火起來也非常重要。因爲它通過場景構建了一個新型的關係,基於場景,它通過短視頻、梗的傳播,就特別具有感召力。

過去的城市宣傳方式主要是,這地方很好你要來,是“要我去”的思維。但是淄博燒烤、貴州村超、蘇超或浙BA都塑造了“我要去”的場景。人們看到那個場景,想投身其中,這本質上是人與人、人與空間的關係。這種場景聯動效應符合現在的互聯網流量法則,更容易爆火和吸引人流。

【2】蘇超更像“城市遊樂場”:線下的真實的快樂值得呵護

九派新聞:有媒體評價蘇超把足球場變成了“城市客廳”,您如何看待這一說法?

張志安:比起城市客廳,我覺得蘇超更像是“城市遊樂場”。會客廳通常意味着城市魅力的集中或全方位展示,但我認爲很多人其實去看一場比賽,未必會對這個城市增加很多瞭解,快樂帶來的意義增量畢竟是有限的。快樂更多是情感價值,是情感潤滑劑,會讓我對那個地方的親近態度增加,負面態度減少,競爭關係弱化,合作關係強化。它更多是一種民間情感關係的弱化與調節,並不改變城市間的GDP競爭,也不會改變上級政府對各個地市發展指標的考覈。

九派新聞:另一個現象是,蘇超的傳播也出現了一些負面的聲音,尤其是在一些社交平臺上,可能一些比較專業的球迷較爲抗拒蘇超,覺得它將足球比賽過於娛樂化。您如何評價“梗文化”對蘇超的影響?當娛樂化傾向過多時,是否會導致“足球”本體被消解?

張志安:我覺得不會。首先,我們不應用一種輿情潔癖的思路去看待任何一個流行現象。因爲社會心態很難完全統合,很難有絕對沒有瑕疵的輿論,出現一些雜音或小的爭議都很正常。而且蘇超本身不是專業比賽,不會淡化體育比賽的競技性和專業性,且它也不斷強調“要拼到最後”,非要糾結專業還是業餘,就有點走極端了。

如果本身是想玩,就別把它太當真。太當真你就輸了,就容易挑瑕疵,背離了這個事情本身的快樂意義。而且,對於蘇超出現一點負面的輿論,也要寬容,否則其他地方都不願意去做這樣的嘗試,那多可惜。老百姓找點“集體狂歡”的快樂也不容易。

這種快樂比人們拿着手機刷短視頻,在線上虛擬世界或數字社會當中找到的快樂更重要。我覺得,線下真實的家庭互動的快樂特別值得被呵護。

九派新聞:蘇超中的許多出圈話題都是微小的、與情感有關的故事,比如蘇超“最小牌贊助商”燒烤店的走紅。您怎麼看待?

張志安:因爲傳播需要講故事,給場景,要微觀化,不斷從微觀走向中觀和宏觀。如果沒有那些微觀的敘事,就不可能有宏觀的、結構性的情緒或價值啓動。如果沒有那些有趣的故事,就不會有大的意義承載。

因蘇超走紅的燒烤店座無虛席。圖/九派新聞 董自能

九派新聞:7月5日蘇超南京隊對蘇州隊的觀衆有6萬多人,刷新中國業餘賽事觀賽紀錄,但7月6日南京城市主場對陣延邊龍鼎的中甲聯賽觀衆僅3558人。爲何這種“城市榮譽感”沒有影響人們對於南京隊職業比賽的關注?

張志安:因爲這本來就是兩種快樂。職業足球看的是競技和專業性,而蘇超追求的是快樂。更深層的原因之一是,中國足球長期缺乏亮眼的成績,導致相當一部分公衆對競技足球的期待降低,甚至產生了一種“正當性消遣”的心態。這兩種文化之間很難形成真正的連接或轉換。很難因爲這個快樂的足球,就會想去看那個競技的足球。

【3】從“網紅”到“長紅”:廣泛聯動和加入新的符號元素

九派新聞:當前熱度依賴“新鮮感紅利”,“蘇超”“贛超”等這類賽事要如何避免梗文化疲勞,“從網紅到長紅”的路徑如何實現?

張志安:我覺得可以從貴州村超借鑑經驗,想持續保持熱度,有兩點很重要。一是需要更廣泛的聯動效應。光看比賽不行,還要把文旅資源嫁接進來,全程有好的服務和體驗,讓更多人願意來。比方說,貴州村超不光自己搞,還把全國、世界因素帶進來,比如邀請外國使團、國際球隊或名人蔘與,聯動效應就更強。

二是不斷加入新的符號元素,增加新的體驗。蘇超現在更多是地方文化元素,如果再加入二次元,吸引年輕人的可能性就更高。我個人覺得,文化的混搭、場景的鏈接、不斷製造新的符號的吸引效應,能讓它從網紅走向長紅的可能性更大。

貴州村超。圖/九派新聞 董自能

九派新聞:您覺得蘇超能否複製?

張志安:能否複製,不太好說。身份認同激發的場景,都有其內在規律性。但具體到某個項目能不能火,還是有一定的不確定性。但我希望贛超也能火,把蘇超、贛超的聯動效應,擴展到更多的省份。

九派新聞:站在傳播學的角度,您覺得蘇超提供了一個什麼樣的傳播樣本,有什麼樣的價值?

張志安:傳播實際上就是從情感走向價值的一種連接。蘇超提供了一個樣本,再次印證了傳播之道是以情感爲基礎,以意義爲追求,通過各種各樣的場景營造,實現更高頻的互動與溝通。

這個價值包含文化的價值、消費的價值、體驗的價值。傳播本質上是一種溝通和連接,並不只是政策宣傳、態度說服和信息擴散。蘇超的“梗”打破了狹義上的地域認同,就是一種更高階的身份的再建構。它是從情緒到價值的一種升維和連接。

九派新聞:您覺得熱度過去後,蘇超能留下什麼啓示?

張志安:一是,我們媒體要真正地走羣衆路線,滿足和激發大衆趣味,這是我們今天要獲得流量傳播的最基本的符碼。

二是,我們需要不斷有這樣一種場景營造和場景創新,才能帶來文商旅體一體化或消費的觸發的可能。

三是,深層意義上的傳播仍然是要追尋一種高尚的傳播,而不僅僅是現代性的傳播。這個現代性的傳播就是隻講經濟發展,而高尚的傳播是超越發展本身,涉及精神和意義。

其實,深究一下的話,這些玩梗背後其實是一種更高的文明價值,更符合一種更普遍性的人類的情感:和諧勝於競爭,共處勝於較量,快樂大於比拼。我覺得這是一種更加普遍性的意義所在。這說明高尚傳播比現代傳播、發展傳播更重要。

九派新聞記者 萬璇

編輯 任卓 肖潔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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