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英歌舞了，比我們潮汕當地還是差一些。”
“英歌舞沒有炸裂的鑼鼓，彷彿失去了靈魂。”
乙巳蛇年春節是“非遺”成功後的第一個春節。在除夕夜上，國家級非遺項目廣東揭陽普寧英歌首次登上了春晚舞臺。而早在2023年春節，英歌舞就一炮而紅，在短視頻平臺“霸屏”，被網友稱爲“最強過年氛圍組”。但對潮汕本地的弟兄們來說，舞臺上的表演雖然有板有眼，有模有樣，但和潮汕當地的英歌舞相比，還是“不夠勁”。
英歌舞儘管是潮汕古老的傳統，但靈魂主打的就是一個血性狂放，就像潮汕在地生長的神靈一樣，祂們是降妖伏魔、守護百姓的英雄，是仗劍抗敵、血灑疆場的勇士，對祂們的祭拜與敬意最好的表達，就是拿出自己最熱血、最不羈的天性，讓祂們看到自己護佑的這方土地的人民，依然勇武剛強，堅強不屈。
然而，儘管英歌舞如今已經被熱捧爲“網紅”，備受矚目，但卻無法阻擋古老的傳統在現代漸漸消退。就像那一座座或荒廢、或被“破壞性修復”的古老祠廟一樣。就在這篇文章撰寫的同時，“今年過年大概不會再辦遊神”的消息也傳到了耳畔。也許那登上春晚舞臺的英歌舞，真的有一天也會像許多其他的風俗傳統一樣，失去它的靈魂，僅僅成爲直播短視頻裏的一場吸引流量的表演。
潮汕人過年，概括來說就是“拜拜拜”與“喫喫喫”。其中祭祖與遊神是重點節目活動，潮汕人對此極爲重視，無論工作再忙，都會在這兩件事上騰出時間參與。而這也是潮汕人一年之中的狂歡嘉年華。對於許多外出工作和打拼的潮汕人來說，這是與家人團聚的時候，無論多遠多忙，都會暫時放下手頭的事情，從天南海北奔赴回到家鄉參與這兩項盛事。
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1月24日專題《有蛇呀》B06-07版。
B01「主題」有蛇呀
B02-03「主題」有蛇呀：蛇年說蛇
B04-B05「主題」是蛇呀：文物中的蛇
B06-B07「主題」神人同樂：潮汕大過年
B08「主題」玄武：龜與蛇撰文｜陳章煌
祭祖
潮汕人重宗族親情，因此祭祖是過年的頭等大事。提前灑掃祖屋或者祠堂，擺設桌椅，陳設各種祭器，張貼對聯，準備各種各樣的祭品。等到除夕日午後，家家戶戶祭祀先祖，羅列各色貢品，舉族上下彙集於村中祖屋或者祠堂，焚香叩拜緬懷先祖，感謝先祖的庇佑，一年平安，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順遂，心想事成。同時，族人在外工作一年，各自趁此時機碰面，互相聊一聊這一年來發生的各種事情，長輩們會在一旁聽着，時不時給小輩們提供一些人生建議。最後大家一起焚燒紙錢，在香菸和紙錢焚燒的煙霧之中，人們紛紛向着祖宗訴說着新年的願望以及感謝祖先一年以來的庇佑。
宗祠中正在祭拜的子孫。本文圖片均爲作者陳章煌攝。
與此同時，這一幕幕也被深深地刻畫進幼小孩童的腦海之中，他們在其中也記下了這一來源於家族的文化印記和記憶，在他們成年之後，便會從長輩手中接過這些事務，並且開始傳遞給下一代人，究其根本這些事務的存在和傳承，無非是讓每一代潮汕人都能記得住，自己從何而來，銘記着家族的文化和歷史。
在祭祀先祖之後，便是舉家團圓喫年夜飯的時節，小孩子換上新衣服，餐桌之上羅列着各色各樣的菜品，其中春菜、甜湯、血蚶是必備的，還有各種祭祀祖先的菜餚。其中春菜代表春意，也是新春佳節最切合節日的食物，甜湯則很好理解，美好的節日裏總是需要一點甜甜蜜蜜的存在，血蚶則是來自於遠古記憶的留存，古人以貝爲幣，潮汕人在新年之際用血蚶祭祀先祖，之後食用祈求積攢財氣。
潮陽泉塘郭氏家祠祭祖的貢品。
而晚飯過後，小孩子拿到長輩給的壓歲錢，拿上長輩買的各種小煙花，各自在門口燃放起煙花爆竹，嬉笑玩鬧至深夜，這是小孩子一年之中爲數不多可以像大人們一樣“熬夜”的時候，只不過在他們覺得晚點睡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而對於大人們來說，可就未必了。晚飯過後，親戚朋友們陸續上門拜年，人來人往，無一例外的圍坐茶桌，水壺之內開水滾沸，五指之間茶杯翻滾，茶湯淋落於杯中，在一杯杯工夫茶之中，大人們聊着各種事情以及這一年以來的各種事件。
遊神
而除卻祭祖，過年之中潮汕人另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便是遊神。你叫潮汕人3點起來追星，他可能拒絕你，你要是叫潮汕人5點起來遊神，他會2點就到位，甚至於一夜不睡。對於潮汕人來說，這是一年之中最爲重要的一件事情。潮汕人對於遊神的熱愛是刻在骨子裏的，天生與就，對此潮汕人向來是風雨無阻，身體力行，無所推託的，生怕慢別人一步。而在這件事上，大家也是本着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齊心協力地共同去完成，哪怕彼此平時有所口角，也會在這個時候迴歸於好，共同去努力做好這一件事情。
行進中的遊神隊伍。
所以每到臨近過年，各種爲遊神活動準備的文藝節目開始陸續排練，各種聲響充斥着鄉村的夜晚，一改往日的安靜模樣。諸如英歌舞的吶喊聲：“哈蟹，哈蟹”一陣陣鏗鏘有力的吶喊聲伴隨着鑼鼓樂與鞭炮聲，此外還有鑼鼓隊訓練的奏樂之聲響徹在潮汕的大小街頭。對於潮汕人來說，這意味着年近了，一年一度的遊神狂歡嘉年華又要開始了。各種文藝節目開始不停地訓練，緊鑼密鼓地安排着各種事項。這一切都是在爲了潮汕人一年之中的重頭戲“迎老爺”做着準備。
汕頭澄海溪南弓兜村的鞭炮陣。
潮汕人崇拜多神信仰，在潮汕的大街小巷隨處可以看見大大小小各種廟宇，每個廟宇之中所供奉的神明各有不同，但這些神明大部分都是對於地方或者家國有着極爲突出貢獻的歷史先賢，潮汕人崇拜於歷史先賢，學習他們的事蹟，祈求他們保佑平安，這就是潮汕人口中唸叨着的“拜老爺”的“老爺”，潮汕人把一切神明都尊稱爲“老爺”。而每年的正月，便是潮汕地區遊神最爲集中的時間段，遊神在潮汕人口中則稱爲“迎老爺”。
每年正月潮汕地區大大小小的村莊都會有自己的遊神社日，每到這一天各自的村中各處張燈結綵，高搭綵棚，延請戲班，上演潮劇，家家戶戶敬拜神明，煙花鞭炮輪番上陣，人山人海熱鬧無比。而由鑼鼓樂，英歌舞，標旗，儀仗等等組成的遊神隊伍抬着神像，穿行街巷，祈求神明賜福，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路上所過之處，鞭炮連天，人們紛紛持香跪拜迎接神明出遊賜福。
遊神隊伍中抬標旗的美女。
汕頭澄海溪南弓兜村等待走老爺的神明。
文遊
在潮汕地區的遊神中，分爲文遊和武遊兩種形式，其中的文遊則是，羅列隊伍，抬着神明，伴隨着鑼鼓和各種表演的隊伍，按照規定的路線，巡遊村中，祈求平安如意。而在這個隊伍中，最引人矚目的除了抬標旗的俊男靚女，那就是英歌舞。英歌舞的隊員們，手持英歌槌，身着各色服裝，畫着各種精緻的臉譜，在鑼鼓節點的配合之下，揮舞擊打着手中的英歌槌行進，並且伴隨着陣陣吶喊聲，氣勢磅礴，極其壯觀。
英歌舞的起源，最開始來源於古代的儺戲驅邪儀式，古人戴着面具，配合鼓樂，舞動身姿，驅趕邪祟，同時也爲神明淨道開路，保障遊行通暢。逐漸的演變過程中，英歌舞再配合水泊梁山好漢攻打大名府拯救盧俊義的故事，同時結合各種武術，逐漸演變爲當今表演形式。
翻飛起舞的英歌舞。
英歌舞在巡遊過程中，會不斷變換各種隊形和節奏，在寬敞之地還組隊羅列陣型，有八卦陣，方陣等各種陣型，在過程中隊員們一個個身姿矯健，時而快速轉換身形，時而上下翻身騰躍，槌棒交打之間，混合着吶喊之聲，鑼鼓鳴響，引得駐足觀看人員發出陣陣讚歎之聲。
而英歌舞其中又根據鑼鼓節點不同，細分爲快板、中板、慢板等多個派別。其中快板英歌節奏感緊湊，動感十足，氣勢勇猛；慢板英歌則是節奏穩緩，每一下都鏗鏘有力，尤其隊員猛地突進，騰空躍起，令人咋舌；至於中板英歌，則是中和兩者，表演之時大開大合，氣勢有如三軍行進，令人歎爲觀止。
英歌隊的表演人數並不侷限，可以是36、也可以是72或者107人，但一定不會是108人，在傳統故事中水泊梁山108條好漢集齊之後，便開始走下坡路，再加上所根據的內容是107好漢攻打大名府拯救盧俊義，故而不會是108人。
而除了英歌舞，文遊隊伍中還會有：潮州大鑼鼓、標旗隊、花籃隊、八寶隊、儀仗執事隊以及各種動物舞蹈隊等等文藝隊伍組成，有的巡遊隊伍長達數公里，一眼望去滿目旌旗飄揚，豐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尤其是由俊男靚女組成的標旗隊以及由孩童組成的花籃隊和八寶隊，年輕的俊男靚女身着華服，肩膀上扛着繡有各種吉祥圖案和祝福語的彩色標旗，形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而由小朋友們肩挑着由絹布製成的花籃和暗八仙組成的花籃隊和八寶隊，隨着走動一上一下的抖動着，極其可愛。
汕頭澄海溪南弓兜村走老爺。
遊行隊伍中挑花籃的小女孩。
武遊
而與文遊不同的便是武遊，武遊的過程則遠比文遊更加刺激和精彩。武遊則包括了：走老爺，挨老爺，耍老爺，挨礱身，輯老爺等等各種形式，這個時候的神明則不同於文遊時只是被抬着遊走於村中，而是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被抬神的青年抬着快速奔跑於村中或者轉圈等等。
其中，以汕頭澄海的鹽鴻輯老爺、溪南挨礱身，普寧跳火堆等等最爲精彩。鹽鴻輯老爺，被譽爲“潮汕地區最具血性的遊神”，青年抬着神像，一人站立於神轎椅背之後，手持大把香火，時不時指向各個想要上前爭奪神像的人，頗有大將之風，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而隊伍在經過規定路線穿行到指定的位置後，隊伍會被攔下，此時會有另外一羣青年前來“圍攻”老爺，以求將神明扯落神轎，抬神的人員則揮舞着點燃的香和竹篾條驅趕，雙方你來我往，場面激烈萬分，護神人員在手中的香火和竹篾揮盡之後，則開始以身肉搏，在多番爭奪之下，最後在神轎落地後，人聲鼎沸之中結束，而隊伍整理好神轎還有神像繼續行進，前往下一個輯老爺的場地，進行新的一輪輯老爺。
汕頭澄海鹽鴻鹽竈輯老爺。
澄海鹽鴻的輯老爺的來源，據民間傳說是源自於早年間一次遊神過程中，繩索斷裂，神轎落地之後，那一年從事漁業的村民集體大豐收，從此之後，從事漁業的村民認爲神像落地對於漁業會有好的收成，所以每年遊神從事漁業的村民就會來爭奪神像，以求將神像拖下地，祈求新的一年繼續豐收，而抬神人員則要保護神明不被拖下神轎，在這種你來我往之中，逐漸演變形成了這一奇特的民俗景觀。也因其參與的人數之多，場面的激烈無以比擬，從而被譽爲“潮汕地區最具血性的遊神”。
而澄海溪南的挨礱身，則是在村中的廣場正中，插入一根木樁，由數名抬神人員參加，一人站在木樁處，一手抱住木樁，一手挽住神轎，另外的人員則在外圍抬着神轎另外一端，繞着木樁快速轉圈，同時外圍的人點燃鞭炮，繞着跑圈，在沖天的鞭炮之中，神像快速旋轉。一尊神明接着一尊神明不停地進入其中，在鞭炮伴隨中，青年羣體快速輪換，場面激烈無比，此外場外的鑼鼓聲不停，這一幕幕都令人血脈僨張。
汕頭澄海鹽鴻鹽竈輯老爺。
汕頭澄海溪南弓兜村挨礱身。
溪南的挨礱身，究其最開始的起源已經無從考證，其叫法除了叫挨礱身之外，也有稱爲“攪田螺鑽”。“挨礱身”和“攪田螺鑽”都是根據整個過程中的動作形式，看起來類似推磨的過程（潮汕地區把推動大型的磨稱爲挨礱），或者像田螺外觀一樣，一圈圈的旋轉。根據現有的推測，大部分人認爲，這一活動形式的起始，大概率還是與祈求農業豐收有關。同時，另外一個方面，也是藉助鞭炮和快速奔跑達到驅邪淨穢的目的。
普寧的跳火堆，則是潮汕遊神之中另一個血性張揚的一面，夜晚降臨之後，村中各個主要路口用稻草堆燃燒起篝火，在淨水金鑼開道之下，青年小夥抬着神像快速奔跑，縱身跳躍火堆而過，同時一旁響起一陣陣讚歎之聲，令人大飽眼福。
汕頭澄海樟林塘西走老爺。
跳火堆的習俗，起源可追溯到遠古時期，古人對於火的崇拜，這一習俗也不侷限於普寧，在潮汕大部分地區都有。在傳統習俗之中，認爲火可以祛除各種邪祟，淨化一切污穢，也代表着興旺，因此跳火堆也是潮汕人對於美好生活的一種期望和寄許。在快速奔跑中，跳躍一個個熊熊燃燒的火堆，也是青年小夥彰顯年輕血性和擔當的一面，勇往直前，不畏懼艱難困阻。
而至於走老爺，則是廣泛流傳於潮汕各個村莊，在遊神過程中，抬神的青年會故意與前方遊行隊伍隔開一段距離，然後高舉神像，高喊各種祈福口號，喊完之後快速抬着神像向前衝，神轎之上的彩旗迎風飄揚，獵獵作響，青年一個個身姿矯健，孔武有力，無不洋溢着青春的氣息。
跳火堆。
狂歡
而除卻以上各種方式，幾乎所有村莊在遊神的最後入廟時都有着極爲精彩的走安環節，一人敲鑼開道，一人拖着點燃的鞭炮緊跟着，身後的青年抬着神明，狂奔向廟宇，在達到廟門後，將神像轉身，背對着廟門，衝進廟內，一時之間宮廟內鐘鼓齊鳴，琳琅作響，將神像抬上神殿後，衆人齊齊叩拜，在聖盃落地之時，歡呼聲起，人聲鼎沸，宮門外鞭炮聲響起，到這才宣告遊神儀式正式結束。
神明回廟。
而除此以外，許多村莊會在遊神的當天晚上舉辦遊燈活動，家家戶戶派人手持着寫有各自姓氏和郡望的傳統油紙燈籠，穿行於村中，到村中的各個神廟以及各自的祠堂敬拜，最後再各自走回家中，將燈籠擺放於家中正廳。而從村中的高處望去，遊燈的隊伍就猶如漫天星辰墜入其間，又像一條金龍蜿蜒穿行其中，在燭火跳躍之間美不勝收。
無論文遊或者是武遊，對於潮汕人來說，遊神就是一場人神同歡的狂歡嘉年華，在這一場狂歡之中每個人都在肆意地揮灑着自己的豪邁之情，在這一場狂歡結束之後，所有人都帶着滿心的歡喜以及神明的庇佑各自奔赴回到彼此的崗位之上，開始新的一年的工作生活，同時期待於來年的再次狂歡。
對於潮汕人來說，遊神和祭祖，是羈繫於血脈之中，傳承了千百年的基因。無論走到哪去到多遠，家鄉的這些習俗，總是會深藏於記憶之中，哪怕一時之間無法去實現，潮汕人也會用盡一切辦法，或者累積數代人，再次重現。就如同百年之前，潮汕人漂洋過海去往海外謀生之時，也將家鄉的這些習俗一併帶到異國他鄉，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蓬勃生長，歷經數代人的積累，逐漸將他們展現在異國他鄉，將文化的種子世代傳承，流傳於後代子孫，使得他們永遠記住於家鄉的記憶和文化。
汕頭澄海溪南南砂村遊燈。
跳火堆。
跳火堆。
而對於在國內的潮汕人來說，家鄉的這些文化習俗，是對自己歸屬的認知，在這一場場的文化習俗之中，每一個漂泊在外的遊子重新回到了家的懷抱之中，感受家的溫暖，在這些刺激精彩的活動中，找到了自己的文化歸屬，追尋着先輩的足跡，做着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事，一步步走向新的時代和生活，每一代人都會在適當的時機，承接過這根文化的接力棒，去讓這些文化習俗一邊適應新的時代需求，同時去向下一代人講述和傳承屬於潮汕人自己的文化和習俗，薪火相繼，生生不息。
而也得益於這一獨特的文化習俗，潮汕人歷經數百年，遭受各種磨難，依舊敢闖敢拼，憑藉着自己的能力，爲國爲家鄉，做出自己的點滴貢獻。或興學，或扶貧，或在國家危難之時，慷慨解囊，振聲高呼，爲國赴湯蹈火。在這些先輩的影響之下，每一代潮汕人都勇於去承接過這一文化的使命，併爲之繼續奮鬥努力，繼往開來。
汕頭澄海溪南弓兜村等待觀看走老爺的村民。
作者/陳章煌
編輯/羅東 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