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高迪，西班牙歷史上的天才建築師，他的建築不僅是石頭與光韻的詩篇，更是自然與信仰的頌歌。
今天的巴塞羅那，被稱爲“高迪之城”。走在巴塞羅那的街頭，彷彿每一步都能踩在高迪留下的建築密碼之上。
或許，冥冥之中，高迪的一生都將與巴塞羅那息息相關。縱觀他的前半生，他出生的時代、病痛的身體、孤僻的性格、窮困的生活、大自然的啓發、繪畫的天賦……那些命運給予他的，以及從他身邊奪走的，似乎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一步步地塑造着一位建築界的奇才。或許那時，整個巴塞羅那也都在等待，等待這座城市將因這個建築奇才而榮耀萬千。
171年前，安東尼奧·高迪出生在巴塞羅那郊外的一戶手工匠人家裏。他出生的那年，恰好國王頒佈了一項詔令，計劃全面改建巴塞羅那。
高迪從小患有風溼病，這使得他不能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常常一個人獨處，熱衷於觀察大自然，即使是一片樹葉、一隻昆蟲，他也能靜靜地觀察一個下午。大自然撫慰了高迪幼小而孤僻的心靈，也塑造了高迪的生命底色，成爲他一生創作的主旋律。
青年時代，高迪所有的建築作品都是將大自然中的事物以童話的手法表達出來，配以絢麗繽紛的色彩，這是他的創作風格，也是他構想出並癡迷一生的奇異世界。這也使得高迪的建築作品與傳統的建築形制大相徑庭，顯得格外特立獨行，備受爭議。甚至在大學畢業典禮上，他的校長曾感嘆道：“真不知道我把畢業證書發給了一位天才還是一個瘋子！”
三十歲時，高迪正式接手聖家堂的建設，聖家堂是高迪獻給上帝的禮物，也是高迪將自然與信仰融合，通過建築呈現的曠世之作。
我還未走近聖家堂，便被數個高聳入雲的尖塔狠狠吸引，上面無數的孔洞，奇異而獨特，教堂內的鐘聲通過這些密集的孔洞傳播。尖塔既有傳統哥特式教堂的建築風格，同時又融入了美觀與實用兼具的設計理念。我被這些造型像蜂巢的尖塔吸引着，一步步地走向聖家堂，走向高迪奇思妙想的世界。
呈拉丁十字形的聖家堂，外觀有三個立面，以精美的裝飾和雕像完整地展現了耶穌誕生、受難和榮耀的一生。聖誕立面講述了與耶穌誕生相關的聖經故事，立面整體的線條流暢，充滿靈動的裝飾，我的視線所到之處皆能感受到歡樂的氛圍。立面兩邊的迴廊是高迪生前唯一建設完成的部分。我想，在建設經費只能靠募集的窘況下，面對如此龐大的工程，高迪應該也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無法看到聖家堂的全貌，因此，他在迴廊處的設計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與構想。
與聖誕立面的繁複相呼應的是受難立面的簡潔。高迪生前就已經繪製出受難立面的全圖，用棱角分明的骨架形作爲支撐，給人以冷峻和恐懼的感覺，展現耶穌受難的痛苦，引人深思。
聖家堂的內部設計與外部的敘事性風格截然不同。走入教堂內部，便會被無數高大的柱子所吸引，柱子上部再分解出枝丫，就像進入了幽深的森林。傳統哥特式教堂用四周的圍牆承重，而聖家堂的結構是通過“柱林”承重。由於承載力有別，柱子的材質也不同，中庭的柱子是紅色的斑岩，質地最堅硬，也最高大。兩側是花崗岩和玄武岩，最外側是石灰岩。
雖然聖家堂也被稱爲“光之殿堂”，豔陽高照時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投射到教堂內部，形成一個絢麗斑斕的光影世界。遺憾的是，我參觀聖家堂的時候是陰天，光影並不充足，教堂內部幽暗，兩側柱林所形成的空間，帶給我的感受與其說像森林，不如說更像幽深的縱谷。我在“山谷”中矗立靜思，突然想起《聖經》中的一句話，大意是：“當我獨自走入黑暗的幽谷，我不會感到恐懼，因爲我知道神與我同在”。那一刻，我仰頭望着聖家堂高聳的穹頂和繁密的柱林，我覺得自己是無畏恐懼、充滿力量的。
或許，聖家堂就是這樣一個有強大能量的場域，讓自然與信仰帶給人省思和感動，這也正是聖家堂的魅力所在。不同的人身處聖家堂時會有不同的感受，就像不同的人對大自然也有不同的理解一樣。大自然是高迪設計聖家堂的靈感來源，他堅信世間的一切都來自於大自然，因此，他將大自然的風貌和啓發性融入到他所創造的聖家堂之中。
高迪爲聖家堂傾盡了40多載春秋。直到1926年6月10日，當他急匆匆地趕往聖家堂工地時，被一輛電車撞倒。他如此專注於聖家堂的建造，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一輛車向他駛來。最終高迪在醫院離世。巴塞羅那的很多百姓都來爲他送葬，他們失去了一位建築天才，失去了西班牙的驕傲。
我好奇，高迪生前在他的腦海裏是否有一幅聖家堂完整的藍圖，他曾說：“我的客戶（上帝）不着急。”或許，他也並不急於把聖家堂建完，因爲聖家堂是高迪對上帝、對信仰的一份赤誠，這份赤誠之心將延綿到永遠……
▌建於1904年至1906年的巴特羅公寓。
如果聖家堂是高迪獻給上帝的禮物，那麼住宅和民居就是高迪留在人間的溫情童話。
在巴塞羅那的街頭，有一座建築，人們習慣稱它“龍之舞”，這就是巴特羅公寓，由當時的紡織業大亨巴特羅先生出資請高迪設計並在原建築上翻修的公寓。高迪設計巴特羅公寓的靈感源於他做的一個夢，醒來後將夢境與童話融合，展開了天馬行空的創想力。
童話中美麗的公主被龍囚禁在城堡內，加泰羅尼亞的英雄聖喬治與龍展開了激烈的搏鬥，最終用劍刺死了龍，救出了公主。整棟公寓中隨處可見的設計都蘊涵着夢境與童話的情節。比如十字架形的煙囪代表着英雄聖喬治、屋頂拱起的鱗片是龍的背脊、房子的外立面拼貼的彩色瓷片像是長滿了鱗片的龍身、彩繪玻璃和造型怪異的陽臺則象徵着面具……高迪以建築爲媒，將夢境與童話結合，以夢爲馬，讓夢想成真。
高迪曾說：“直線屬於人類，曲線屬於上帝。”在巴特羅公寓內部的每一個細節，從屋頂到牆壁、從煙囪到門窗、從樓梯到走廊，甚至就連一個門把手、一個通風口……都貫穿了高迪所堅持的大自然裏沒有直線的信念，他巧妙地使用柔和的波浪線作爲構造與裝飾之間的過渡和連接，獨出心裁的創意手法竟然真的讓巴特羅公寓內沒有棱角分明的直線，只有屬於上帝的曲線，傳達着高迪對信仰的虔誠。有意思的是，高迪卻認爲自己其實沒有做過任何的創意，他堅信一切都是來自於大自然的，因爲大自然的元素本身就是最理性、最持久、最經濟的建築體。
公寓的一樓主廳是巴特羅先生和家人起居休閒的地方。西班牙人非常在乎家庭觀念，因此對於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娛樂的主廳就變得非常重要。主廳的頂部有象徵大海的漩渦造型，中心配有海葵樣式的頂燈，是整棟建築中最引人遐想的空間。
公寓的天井是帶給我最強烈震撼的部分，天井內貼滿了藍色的馬賽克瓷磚，不仔細觀察甚至很難發現，從下到上顏色逐漸變深，被樓梯一側的水紋樣的玻璃映襯，彷彿置身於波光粼粼的海洋之中，而碧藍的海水就在你的眼前湧動。旁邊的天井通風口，高迪更是受到了魚鰓活動的啓發，設計成可以擺動的樣式。這樣兼具趣味性與實用性的設計在公寓內隨處可見。
巴特羅公寓是高迪夢想成真的作品。以夢境爲啓迪，以童話爲素材，融入對大自然的理解和渴望。與其說巴特羅公寓是一棟住宅，不如說是建築師無邊際的想象力與無止境的創造力的高度結合與具象表達。
▌今年4月23日聖喬治節，巴特羅公寓外牆裝飾了玫瑰花。
巴特羅公寓在當時的巴塞羅那建築界是一個標新立異的存在，有傳聞說，巴特羅公寓建成後，巴特羅先生的女兒對高迪抱怨道：“我很喜歡你設計的房子，但是所有屋子的門都太不尋常了，它們太小了，我的鋼琴放不進去。”誰知高迪卻輕描淡寫地回答：“那你改拉小提琴好了。”
不拘一格的創意設計也爲高迪帶來了不朽的名望和源源不斷的客戶，著名的富商米拉夫婦就是因爲看到了與衆不同的巴特羅公寓而邀請高迪爲他們設計一座住宅，誰知這座住宅竟然比巴特羅公寓更加荒誕和誇張。
米拉之家是富商米拉夫婦邀請高迪設計的結婚用房，歷時六年才最終完成。米拉之家比相鄰的巴特羅公寓更怪誕奇異，建成後不斷被人們譏笑和詬病，甚至嘲諷它像個“採石場”。
波浪形的外立面凹凸起伏，如水般流暢舒緩，詮釋了一種流動美感。從中庭抬頭望上去，仔細看這些錯落有序的房間，它們都是雙面採光，光線從中庭和外面的街道照射進來，室內不用藉助燈光也格外明亮，高迪說：“建築就是對光的協調，光是最好的盟友。”這也是高迪秉持大自然元素的重要體現。
屋頂是米拉之家的精華所在，高低起伏的露臺，像海浪般波濤洶湧，一個個造型有如外星人的煙囪彷彿神祕主義加持，又彷彿中世紀戴着盔甲的戰士。
據說，當時米拉夫人非常不滿意這些如士兵般的煙囪，覺得它們的樣子看起來太恐怖了，因此不讓米拉先生付款給高迪。最後這場紛爭真的鬧上了法庭，結果法庭判高迪勝訴，米拉先生纔不情願地把設計費和工程款結清。可見，創新的事物並不會馬上被世俗審美所接納，但它的價值一定是持久的，生命力一定是旺盛的，也終將會穿越時代被世人理解和肯定。
▌下圖：米拉之家公寓內部走廊、餐廳場景。
身處米拉之家我最大的感動在於高迪的腦海中完全沒有制式或者規則的概念，不受限於特定的流程或者規範，沒有“應該怎麼樣”，只有“想象怎麼樣”。
米拉之家的內部摒棄了建築界約定俗成的結構設計，改成以動物骨骼、脊椎、翅膀等形狀爲框架，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和對大自然的敬意。身處其中，彷彿在一隻巨獸的體內探險，爲一次又一次的驚喜心潮澎湃。
米拉之家是高迪設計的最後一個民用住宅，高迪的想象力在米拉之家的設計圖紙上肆意縱橫，你可以說他重新定義了建築的語言，也可以說他的行爲就是在打破建築語言應該被定義的觀念。
任誰也很難想像如童話世界的古埃爾公園原本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爛尾工程和滯銷品吧。
古埃爾公園所在的這片土地最初是由古埃爾先生買下的，他非常欣賞高迪的才華，是高迪一生的摯友。古埃爾出生於巴塞羅那一個貧窮的牧羊人家庭，他自幼抱負遠大，勤奮肯學，成年後，遠赴在美國打拼事業，並獲得成功。但他始終思念着家鄉巴塞羅那，最終還是帶着家人和財富回到故鄉，開始熱衷於對城市的改造和更新，並在此過程中認識了高迪。
當時正值巴塞羅那市政建設的狂潮，古埃爾先生想把這裏建設成精品的公寓住宅區，讓人們在此過寧靜和健康的生活。但是這裏距離當時的市中心實在太遠，且選址在半山腰，人們都不能接受每天大老遠地爬山回家。因此，公寓樓根本無人問津，周圍的配套設施也因此爛尾。據說，最終只出售了兩套公寓，其中一套還是高迪自己買下的，並在此居住了20多年。
我疑惑公寓的選址是否真的可以讓當時的人們過上寧靜和健康的生活？當我站在古埃爾公園內最著名的“希臘劇院”廣場時便有了答案。這裏是園區內的制高點，可以盡覽整座巴塞羅那的城市風姿和地中海的壯闊。廣場周圍有如蛇形般蜿蜒的彩瓷長椅，用碎瓷磚拼貼出豐富的圖案，用色絢麗而大膽，它既是圍擋又是長椅，兼具藝術性和功能性。公園遠離鬧市區，周圍有茂盛的綠樹環繞，我想，在高迪生活的年代，這裏一定是一片世外桃源吧。
旅行至此，我始終在尋找高迪建築中的密碼，此時，我坐在古埃爾公園裏高迪精心設計的長椅上，迎着地中海的風，沐浴着伊比利亞半島的豔陽。舉目眺望，四周是五彩蜥蜴的噴水口、蛇頭形制的輸水裝置、象腿形象的立柱，還有馬賽克拼貼出的數不盡的植物圖案……它們或暗含宗教意義，或代表民族文化，它們共同展現着大自然的神奇偉大和萬象包羅。
也許，在被病痛折磨的童年時代，是大自然給予深陷孤獨中的高迪無盡的安慰和滋養。在窮困窘迫的現實生活面前，那個充滿奇異和天真的童話世界便順理成章地成爲他的心之所向。以大自然爲靈感源頭，又以建築爲載體重現自然，這是高迪的建築密碼，用石頭譜寫一曲自然頌歌。
高迪之後，再無高迪。他從不高談闊論，卻用一磚一瓦訴說着對神、對自然、對生命的敬畏與熱愛。他將建築設計做出了顛覆性的改變，他的創造力、想象力和勇氣直到今天依然讓巴塞羅那熠熠生輝。對於建築界來說，高迪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呢？我想，他已經用自己的創世之作給出了回答。
2026年，聖家堂即將完工，榮耀之門終將開啓。那一刻，高迪雖已不在，但他的精神必將伴隨着地中海的風，永遠迴盪在這座他深愛的城市之中。
編輯｜Lili、Kiki
文字｜韓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