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麥學”畢業後,我們更懂愛了嗎?

由 新週刊 發佈於 熱點

'25-01-09

成都某商場有一座“失戀博物館”,展品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網友提供的“失戀遺物”。(圖 / 視覺中國)

2024年下半年,很多人的娛樂生活過得有些割裂:先是在《心動的信號7》中大嗑CP,扭頭就被《再見愛人4》裏的狗血戲碼氣得乳腺增生。一邊是八位俊男美女素人在公寓裏暗生情愫,另一邊則是三對處在情感危機中的老夫老妻在房車旅行途中鬧離婚。

人均母胎單身的網友們,卻又時刻表現得像情感大師:向內奉行的是“智者不入愛河”,對他人的親密關係卻表現出高漲的興趣。

回到14年前,《非誠勿擾》橫空出世,將相親這檔事從傳統的私密空間搬到了大衆媒體的聚光燈下,開播不久就躋身全國同時段綜藝節目收視率榜首。2018年,“觀察室”機制被正式引入情感類綜藝,《心動的信號》掀起了一陣狂潮,成爲觀衆的情感“代餐”。

如今《再見愛人4》仍在熱播,相關話題屢屢霸榜微博熱搜。其火爆程度可以這麼形容:就算從未打開過節目,你仍然可以在社交媒體上追完主線劇情。

誠然,對愛的需求和闡釋的衝動是人之本能,半句話不離“愛無能”的現代人也樂此不疲地談論情與愛。《再見愛人》總導演劉樂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我們解決愛的問題的能力那麼貧瘠,我們對於愛的探索如此有限,但生而爲人,我們對愛的需求卻是永恆的。”

節目播出後,“反PUA”再度成爲“顯學”,我們對親密關係的把握似乎有了更多工具,但這意味着我們離愛的真理更近了嗎?

是談論愛還是審判人?

楊子和黃聖依。(圖 / 微博 @再見愛人官微)

葛夕和留幾手。(圖 / 微博 @再見愛人官微)

《再見愛人4》中,李行亮(左)和麥琳(右)敞開心扉,交流各自的感受。(圖 / 微博 @再見愛人官微)

縱觀各大熱搜榜,《再見愛人4》的火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嘉賓身上有不少“雷點”。首先是手持5個微信號的“爹學”掌門人楊子,其槽點包括但不限於:在深夜表演油炸方便麪,強拽着妻子黃聖依看星星,在“0人在意”的情況下講述自己的創業史。

隨後是麥琳。輿論的靶心從楊子正式轉移到麥琳是2024年11月17日,那天,號稱“讓楊子害怕的女人出現了”的詞條登頂微博熱搜,麥琳被網友評爲“終於能治一治楊子”的人。

作爲音樂人李行亮的妻子,麥琳是第一次參加全程真人秀錄製。比起李行亮在鏡頭下的款款深情,麥琳在觀衆眼中無疑就是一個“瘋女人”。她因一句“我配擁有一杯咖啡嗎”,被網友點評爲“低自尊人格”;她在節目中不斷表達伴侶不夠關心自己、送禮物“沒有送到我的心巴上”,也被解釋成一種通過自我矮化的方式來控制伴侶的意圖。

至此,情感類綜藝的爆點話題,逐漸轉向兩種情況:要麼是兩人的矛盾有多狗血,要麼是某位嘉賓的行爲舉止有多令人討厭。而這兩種情況,最後都需要依賴於節目在敘事或視覺上建立一種強烈的對立。二元對立的敘事框架更能激起人們的討論慾望,而互聯網既可以“造神”,同樣可以將人的瑕疵無限放大。

可以這麼說,社交媒體就是促使親密關係被公開審視的天然場域。在堪比“全民法官”的互聯網環境中,每個人都可以化身他人情感關係的審判專家並站隊。B站上湧現了從各個學科視角解讀人物的解說視頻,包括親密關係心理學、犯罪心理學、經濟學、面相學,等等。

不出意外,靶心最終也來到了李行亮這裏,隨着節目裏兩人互相傾訴創傷、重歸於好的情節播出,網友們對李行亮的情緒迎來了一波反彈。原先觀衆認爲他無疑是婚姻中的“受害者”,在這一認知框架下,很多網友表示希望李行亮能“醒悟過來”,擺脫這段關係,而李行亮表現出的反思與諒解則讓人們對他的共情減弱,也爲他在網絡上招來一些批評。

在顯微鏡般的私德審判之下,不知這個世界上是否還存在一對經得起考驗的夫妻。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受《墜落的審判》這部法國電影震撼的觀衆,大概很難自洽地以審判姿態談論情感類綜藝裏的複雜關係。

製造關於愛情的科學方程式

黃執中。(圖 / 微博 @再見愛人官微)

近期,文化研究學者程惠子在論文《誰是“正確”愛人:雙重管窺下情感關係的客體化與科學化》中,以《再見愛人》爲研究對象,分析了情感關係的客體化和科學化。她指出,節目製造了雙重的管窺模式,即觀察室裏的嘉賓和節目外的觀衆同時作爲觀察者。在置身事外的觀察和“理中客”式的分析過程中,原本主觀性極強的情感被認作了可供多維解讀的客體。

具體而言,觀察室裏的所謂情感專家對三組夫妻的表現提供了一整套的解讀工具,但在涉及嘉賓的種種“雷點”時,觀察團又常常火力全開,充當觀衆“嘴替”。

以辯手出名的黃執中曾多次試圖解釋麥琳的行爲,他在節目中說:“有少數的一些人——我不是專門指麥麥,我希望麥麥不是這樣的人——他享受沉浸在委屈環境裏頭,我把他這個叫‘委屈怪’。”在黃執中的闡釋下,“委屈怪”不主動向伴侶展露自己的情緒,讓對方戰戰兢兢,其意圖便是控制。

再比如,另一位親密關係專家沈奕斐在節目分析中提出“被愛”和“相愛”兩種愛的模式。相比獨立平等的“相愛模式”,處在“被愛模式”的人會將自我價值的承認自願歸於伴侶,其本質是“不愛自己”。她提供了一套關於“關懷”和“控制”的劃分標準:“關懷和控制之間沒有本質界限。關懷和控制之間只有一個界限,就是我需不需要。”

觀察團“人間清醒”的金句輸出,在無形中達成了對觀衆的情感教育。程惠子在論文中指出,觀察團的教育目的是向觀衆輸出“愛自己”的觀念,強調親密關係中的主體性。

“但愛情本身也在被重述和被解讀的過程中演變爲一種科學,神祕性與神聖性被漸次解構之時,觀衆自然對愛情祛魅。”程惠子寫道。

很多觀衆稱他們在節目中看到了婚姻真實的樣子。關於《再見愛人4》是否有劇本的問題,製片人劉樂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明確回應,稱節目沒有劇本。

在某種程度上,千瘡百孔的婚姻生活的確是比很多虛構的故事劇本更充滿戲劇性。關係中的不確定性、人性裏的不完美,在四方八面的鏡頭記錄下暴露無遺。

但正如文章《再見愛人4:當紀實變成深度作僞》所指出的那樣,節目表現出強烈的“講故事”的慾望,嘉賓的困境正如一塊塊拼圖被鑲嵌到完整的故事版圖中。

在熱點傳播的過程中,故事被極大程度地簡化。各式解讀逐漸取代白描,並在輿論環境中佔據上風。“爹學”和“麥學”這樣的模因(meme)變得流行,這似乎與當下互聯網爆款的氣質不謀而合。

我們對親密關係的想象沒有延展,而是變狹隘了

由於丈夫的意外墜亡,妻子桑德拉受指控,夫妻兩人的私生活也隨之被公開審判、被公衆議論。(圖/《墜落的審判》)

《再見愛人4》無疑帶火了一系列心理學術語,它們成爲人們診斷親密關係的金標準。

在婚姻體檢中,李行亮和麥琳第一次顯露出微妙的不和諧。其中一個問題是“對方最經常和自己說的一句話”,李行亮的回答是:“你不關心我。”麥琳的回答是:“都行。”兩人表現出與此前幾期秀恩愛截然不同的緊張氣氛,此時飄過的彈幕輕鬆將二人的不和諧“診斷”爲“一個焦慮型依戀,另一個迴避型依戀”。

人們爲什麼那麼愛看這些節目?有網友直稱自己看這個綜藝的目的就是爲了學會“識人”——識別身邊的NPD(自戀型人格障礙)。

把某一視角代入自己的生活當中,作爲審視他人的工具——這是情感類綜藝表現出的外部性。如果你將自己的經歷發到網上,大概率會有人替你失敗的關係開出處方:問題的根源在於你的伴侶是NPD,這種病態的控制狂是難以改變的,我們能做的一切就是逃離。

對於當下流行的鑑定人格障礙的路徑,一個執業多年的心理諮詢師表示出強烈的不認同,她說:“自戀型人格障礙這個概念其實包含了很多內容,但很多人很喜歡用這個標籤審判他人,給人扣帽子,不願意再去了解他背後的故事。”她認爲,尤其是心理學領域的從業者,在使用各種人格障礙的專業詞彙時應當特別剋制。

當生活中所有的微觀問題都被解釋爲“受到了他人的控制”,生活中的一切不順,都彷彿在這一刻找到了泄氣孔。這是當下人們最容易想象的關於關係失敗的原因,儘管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如此,關於愛的想象,在節目的教育和網絡話語再生產之下,就被簡化爲維護自我中心、識別他人控制的方程式。我們對愛的理解非但沒有更多元,恰恰相反,或許變得愈加狹隘了。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認爲,現代人對安全的追求,使得愛情成了失落的代名詞,但一份保全自我、將他者排除在外的關係不能稱之爲“愛”。在《愛的多重奏》中,他寫道:“愛讓我們在反覆磨礪中體驗到某種基本經驗,這種經驗即差異,從而讓我們以差異的觀點來體驗世界。”

參考資料

[1]程惠子.誰是“正確”愛人:雙重管窺下情感關係的客體化與科學化——以婚姻紀實觀察綜藝《再見愛人》爲例[J].媒介批評,2024,(01):199-213.

[2]王彥.被建構的後真相,被流量圍剿的私域情感[N].文匯報,2024-12-02(005).

[3]羅芊.再見愛人2:爲何婚姻讓我們如此疲憊[N].人物,2022-12-16.

[4]鄭思芳.芒果TV靠麥琳掙了多少錢?[N].每日人物,2024-11-17.

[5]唐山.《再見愛人4》:當紀實變成深度作僞[N].北青藝評,2024-12-06.

編輯 陸一鳴

運營 Hallucinog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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