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腔▻▻▻
葛優之前,中國銀幕上另有一位長勝的光頭笑匠。
那就是陳佩斯——央視春晚的小品王、“新中國22大影星”之一陳強之子、著名的“二子”。
陳氏父子這一套總名爲“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喜劇,從70年代演到90年代,一直是廣受歡迎的庶民諷刺喜劇。
然後他從小熒屏和大銀幕消失了,並不是因爲他手藝生疏了,而是他鋒利辛辣的創作標準,與這個膨脹驕傲的時代不兼容了。於是這三十年間,他轉向面積更小的話劇舞臺,主動窄衆了起來。
可是當他回到大銀幕,我們仍然會發現,陳佩斯消失的那些年,是中國電影和中國電影觀衆的損失。
——鏘稿主編 徐元
《戲臺》在前,誰上都不行
文/郝建
作者介紹: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訪問學者。

01
一幫戲子,張揚酒神精神
《戲臺》是個玩意。
——我喜歡它,跟情懷沒關係,只是因爲它好看,有料;裏頭藏着一股子精氣神。今年的中國電影,論票房,論品格,它數得上。
有這臺戲在前頭,誰上,都不行。
它是我喜歡的那一路,是真喜劇。不賣大力丸、不胳肢人,不唱那種自戀的花腔男高音。它玩的是喜劇情景,靠橋段、靠臺詞的氣口相接,引發笑聲連連。它那些包袱,抖得利索脆。鳳小桐(餘少羣)罵了一句無聲的“傻X”,這個當代口頭語不僅有正氣,還把故事穿越到今天,整出點元敘事。
當然也能吹毛求疵,餘少羣在表演中可能把我們對戲曲男旦那種固有的刻板印象稍微誇張了一點;兩場用小戲童壓腿的說頭來掩飾“搖牀”戲也有那麼一丟丟狗血嫌疑。但是,大的喜劇情境做出來了,這種容易挑眼的地方在喜劇的假定性中就被消化掉,甚至成了略有冒犯、略有破格的藝術趣味。
它的故事骨架做得結實,到底是舞臺上打磨出來的,假定性故事放得開,勾得住觀衆。臺詞氣口,剪輯節奏,都是嘎嘣脆。從1979年的《瞧這一家子》走來,陳佩斯幾十年的藝術道路都是跟觀衆喜劇對話、聊得投機。

《戲臺》的話劇十年來演了三百六十多場
02
梨園英豪淚灑紅毯
人物羣像戲很難寫的,那個“醬什麼衚衕”的失誤,就是栽在明星一大堆這個坑裏。而《戲臺》上的人物,都站在自己的腳跟上,穩當。人物互相咬合起來,推推搡搡動起來了,像一座自鳴鐘裏頭的齒輪。
戀愛腦六姨太是個邊角人物,都寫得挺拔。粉絲追星的戲寫成杜十娘獻出百寶箱,最後她面對洪大帥的槍口都要保護愛人。那個洪大帥有三分可愛,但又十分可怕。這貨顢頇、霸道,有槍便是王,他有宏圖大志,不僅改戲,還想重寫歷史。他是強權的化身。他那傻瓜摸樣的鬍子,跟他的狂亂性格倒也合適。但這個灤縣軍頭和樂亭縣跑堂夥計黃渤一起玩,還帶着點天真。
他不在乎任何戲劇邏輯、人物宿命、情節完整性,他只要戲臺上的楚霸王按他的意志演。他對《霸王別姬》搞“魔改”:項羽不自刎、換劉邦上吊。他愛的是“霸王”象徵的強權,在他面前,藝術不過是隨意把玩的小物件。
但是,他的天真率性卻伴隨着對人命的大方和隨意。“一槍一個窟窿眼”,談笑間他就崩掉稱霸一方的地頭蛇八爺。看戲時他逼着觀衆跟着他的指揮刀叫好,權力玩弄藝術於鼓掌之上,永久遮不住的,還是他那恐怖的青面獠牙。

民國大舞臺上,大帥也將自己自比項羽
黃渤在這戲臺上是個事故。他是個包子鋪小夥計,居然圓了超級票友夢。誤打誤撞中,他還跟洪大帥的姨太太一親芳澤。這一筆把小百姓的性幻想寫得飛起。
看起來危機四伏、各色人等亂成一鍋粥,主要的壓力還在侯班主(陳佩斯)身上,所有的人物糾葛都牽扯在他身上,故事發生最大反轉的人物也是他。陳佩斯是妥妥的男一號。聽着他求大家“備戲吧”,我們看到他的心悲痛欲裂。他看着祖師爺牌位心生畏懼、膝蓋發軟,但是“得活命啊”,他還是逼着自己班子裏的演員上臺,唱槍桿子改的二桿子戲。
沒想到,這個唯唯諾諾的小班主還能大反轉。
聽郭德綱的評書,我最喜歡聽他講那些梨園規矩和掌故,他愛講自己小時候怎麼在師父、師爺身邊,聽到了哪些梨園行的技術詞彙、行業歷史;他說自己能給師父們端茶倒水是走了大運,那是祖師爺拿棍子把他撥拉到這一行讓他喫這碗飯。在《戲臺》裏,陳佩斯把那些歷史掌故,用出花活來。
侯班主戲說票友革命史,一通PUA,把黃渤給騙上臺。這些梨園行的黑話,是歷史也是掌故,是祕聞也是趣味。《戲臺》,會讓我們想起來許多先前的舊故事,郭德綱津津樂道的梨園往事、陳凱歌嘔心瀝血的《霸王別姬》、老舍的《茶館》……好故事就是這樣,裏頭的情節和人物像八爪魚,會伸出須爪去四處勾連。

黃渤說大嗓兒的人物底色是簡單純真
03
與尊嚴有關
在影院,我笑了,抹眼淚了,許多笑聲帶出眼淚。這種笑,值錢。崔健看完後說“我也沒哭,也沒笑,我在思考。看到一場荒誕劇。”他把“獨立”這個詞給了陳佩斯,在很多搖滾人和電影人那裏,這是最高讚賞。“陳老師做了一件獨立創作,在做一種藝術家的表白。”。
結尾時,戲臺上有大反轉。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侯班主忽然頓悟了。死屍躺在地上,刺刀頂在背後,他不再鞠躬、不再退讓。初心不變,戲心不改,侯班主直起腰來。
他手上的那個鐃鈸,本來是用來催促衆人給武力下跪的節拍器,與金嘯天嘹亮唱腔的應和中,那件樂器卻成了抵抗強權的戰鼓!
戲子們橫下一條心,敲起鐃鈸演出正版《霸王別姬》。任誰來,他們都要守住那份臉面。
這個版本是藝人幾百年切磋、琢磨的結晶,更是千百萬觀衆鼓掌叫好的成就。這些個戲臺上的講究和觀衆的歡呼,大有些心同此理的共同情感和道德默契。
《戲臺》有分量,它刻畫了現實圖景:被權力裹挾後,我們都是戲子,只能擠出笑臉不斷作戲;但是它又把這臺戲寫出了“戲”,寫出了那點不信邪。
面對強權,面對槍口,侯班主和五慶班衆人,捍衛了祖師爺留下的玩意。強權和刺刀能讓大家下跪,到底沒能折斷他們對藝術的堅守。這個戲臺上,有一份職業的堅守和個體的尊嚴。
這就是豹尾,震天響亮。金嘯天和鳳小桐面對幾乎空空的劇場,一絲不苟地演唱經典,侯班主和樂隊一起敲響鼓點。這讓我想起《泰坦尼克號》上的樂隊。樂師和戲子,他們面對沉沒的輪船和炮聲中崩塌的時代,守住自己的職業和個人的尊嚴。
演的是戲臺,講的是世道,說的是民國,看的是當代。面對今天的中國電影,陳佩斯認真演出他的《霸王別姬》,那歌聲,嘹亮、悲愴。

編輯/徐元
排版/八子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