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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瑜珊
編輯/漆菲
當地時間6月16日下午，一位佩戴頭巾的伊朗國家廣播公司女主持人正在直播中轉述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對於以色列侵略行爲的譴責聲明時，一聲巨響突然打斷了她的話。演播室燈光瞬間熄滅，濃煙與碎片滾滾而至，她不得不終止直播，狼狽地從鏡頭前逃離。
以色列空襲後，伊朗國家廣播公司總部濃煙滾滾。
幾小時前，以色列軍方宣稱已取得對伊朗首都德黑蘭的“完全空中優勢”，並摧毀了該國三分之一的導彈發射器。在要求德黑蘭地區民衆撤離後，以色列戰機襲擊了伊朗國家廣播公司位於德黑蘭的總部——以色列認爲其是爲武裝部隊服務的“伊朗政權通訊中心”。
6月14日，一名男子騎摩托車經過德黑蘭伊斯蘭革命廣場上一幅反以宣傳海報，做出勝利手勢。
伊朗衛生部表示，截至6月18日早間，以軍的襲擊累計造成伊朗境內585人死亡，1326人受傷。與此同時，以色列急救部門稱，伊朗導彈的報復性襲擊已造成以方24人死亡，超過1300人受傷。
雖然伊朗仍宣稱將對以色列的行爲進行報復，並表示已爲與以色列的“長期全面戰爭”做好準備，但消息人士透露，伊朗正試圖通過阿拉伯中間人向特朗普政府傳遞信息，表示如若美國不參與針對伊朗的襲擊，伊朗願意重返有關其核項目的談判桌。
籌謀已久的精準襲擊
當地時間6月13日凌晨，接踵而至的轟炸打破了伊朗的寧靜。在這場代號爲“雄獅崛起”（Strength of a Lion）的軍事行動中，以色列攻擊了伊朗境內主要核設施、導彈製造基地等數十個目標，造成伊朗多名高級軍事領導人、伊朗革命衛隊高級領導人以及高級核科學家死亡。
以色列的攻擊沒有就此停止，連日來，以色列繼續對伊朗的“軍事目標”發動新的襲擊，甚至包括政府部門、醫院與電視臺。
6月14日，以色列拉馬特甘的居民區被伊朗導彈擊中後，救援人員前往現場救援。
這次襲擊是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多年來針對伊朗核計劃的努力成果。爲了籌備此次行動，摩薩德與軍方合作超過三年，在伊朗境內建立無人機基地並向伊朗走私精確武器系統與突擊隊員。
以色列對於伊朗突如其來的襲擊，暴露出伊朗情報系統的巨大漏洞。有知情人士表示，以色列花費數月時間走私了數百架四軸無人機部件和可用於無人機發射的彈藥，這些武器被預先部署，用於近距離打擊。而伊朗情報機關對這一過程一無所知——據悉，不少武器是通過行李箱、卡車和集裝箱走私到伊朗的。
伊朗境內受到以色列空襲打擊的地點。來源：CNN
據美國《華爾街日報》披露，某些情況下，以色列與合作伙伴進行商業交易，後者對運輸的貨物毫不知情。隨後在伊朗境內，摩薩德特工收集設備後轉交給在當地的無人機團隊。團隊負責人在伊朗境外接受培訓，然後返回伊朗，將技能傳授給地面團隊。
國際危機組織伊朗問題分析師納伊桑·拉法提（Naysan Rafati）解釋稱，此次襲擊基於以色列去年10月針對伊朗的一系列空襲以及伊朗報復期間獲得的知識，這些空襲“凸顯了伊朗防空系統的弱點”。
摩薩德的行動旨在提前消除伊朗導彈對以色列戰機的威脅，並在其襲擊以色列城市之前將其摧毀。以色列的武裝小組在伊朗防空陣地和導彈發射場附近部署了無人機等裝備，地面小組在襲擊初期就擊落了數十枚導彈，以阻止其發射。
同時，以色列軍方使用了美國製造的人工智能（AI）模型來篩選情報和攔截通信，以瞭解敵人動向，這一技術此前已被用於對抗真主黨與哈馬斯。以色列情報官員表示，潛在目標被分爲不同類別，例如領導層、軍事人員、核科學家、平民等。如果目標被認定對以色列構成威脅，且與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關係密切，就會被選中。最終，一份關於伊朗軍事高層的名單被彙總，上面記錄了他們的工作地點、空閒活動等詳細信息。
6月16日，以色列宣佈獲得包括首都在內的伊朗西部地區的制空權。這意味着以色列戰機能夠從伊朗領空投擲炸彈，而無需依賴更加昂貴、耗時更久的遠程導彈。
軍事分析人士表示，制空權代表着重要的戰略轉折點。空中優勢讓以色列能夠自由升級轟炸行動，尋找更多目標。俄烏戰事中，由於雙方均無法獲得制空權，導致戰局陷入僵持。而以色列僅耗時兩天，就實現了俄羅斯在烏克蘭戰場歷時三年半都未曾實現的壯舉。
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中東安全高級研究員邁克爾·奈茨（Michael Knights）指出，就連美國也未能對胡塞武裝建立空中優勢，儘管美國爲此花費了約10億美元，並損失了20多個無人機系統。
6月14日，以色列安全人員在特拉維夫南部的裏雄萊錫安檢查被伊朗導彈擊中的房屋。
“制空權在壓制敵人或監視地方行動方面擁有真正的優勢。”奈茨認爲，以色列可能會利用它來追蹤關鍵目標，例如核設施或某些伊朗領導人的住所。他補充道，空中優勢也將使以色列能夠“全天候”進行轟炸，而不必擔心被擊落。
不同於烏克蘭，伊朗在組織地面防空系統方面的投入嚴重不足——這一系統本可以保護該國領空、阻礙敵方飛機行動。這被認爲是伊朗幾十年來政治誤判的結果，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軍事專家法比安·欣茨（Fabian Hinz）分析稱：“伊朗從未單靠防空系統來抵禦此類襲擊，其想法一直是使用威懾力量。”
伊朗政權還能堅持多久？
在取得制空權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對以色列空軍人員表示，控制德黑蘭上空“將改變整個戰役”。他揚言：“我們正在實現兩個目標：消除核威脅和消除導彈威脅。”
德黑蘭煉油廠遇襲後的場景。
一些分析人士認爲，以色列的空中優勢並非沒有風險——如果伊朗政權被逼入絕境，或將採取更極端的措施。儘管鑑於過去兩年遭受的國內外挫折，伊朗的報復手段有限，但其在中東地區仍有代理人，並曾試圖暗殺一些重要人物。
儘管處於劣勢，伊朗仍向以色列進行了數波無人機與導彈襲擊，但收效甚微——大部分攻擊遭到以色列及其盟友的攔截，爆炸威力也與以色列在伊朗造成的傷亡不成比例。
不過，伊朗的空襲方式近來發生了變化：一開始，伊朗旨在用火力低、時速慢的導彈消耗以色列的防空系統；如今發展爲結合時速更快、打擊力更大的彈道導彈與無人機進行定點打擊。
由於以色列摧毀了伊朗境內衆多導彈發射器，伊朗開始使用可移動性發射器進行回擊，導致每輪空襲的導彈數量有所減少，從最初的百餘發到如今的30-40發。不過，可移動性發射器仍給以色列帶來了切實壓力，因爲它讓後者難以判斷髮射地點。
6月16日，伊朗向特拉維夫發射的導彈對當地美國大使館造成破壞，同時伊朗還向美國駐伊拉克埃爾比勒領事館發射了無人機（遭到攔截），旨在譴責美國對以色列的縱容。
同日，伊朗司法部門表示，已絞死一名於2023年被捕並被判定爲以色列間諜的男子——選擇在這一時間行刑極具象徵作用，以顯示伊朗情報機構並非毫無作爲。
“以色列過去兩年打擊哈馬斯與真主黨的成功經驗，讓他們的自負心理急劇膨脹，他們認爲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打擊伊朗。”來自伊朗大不里士的中東研究學者哈里里（Khalili）在接受《鳳凰週刊》採訪時表示，但這種想法恐怕會給以色列帶來反噬效果，“伊朗和哈馬斯與真主黨不同。我們是一個主權國家，有着9000萬人口，一個軍事領袖死了，還有無數人替補上去。就像卡西姆·蘇萊曼尼一樣，他是在被美國暗殺後才被塑造成‘英雄’的，同樣的英雄我們能塑造出無數個。”
以色列民衆在特拉維夫一個停車場避難。
在不少軍事專家看來，以色列單靠軍事手段，無法消除伊朗核計劃。雖然以色列的轟炸給伊朗核設施的地上部分造成重大破壞，但最大的福爾多鈾濃縮設施設置在高山深處的地下，僅憑空襲很難觸及，除非以色列能想出新辦法摧毀該設施，比如說服美國向其提供巨型鑽地炸彈“碉堡剋星”進行摧毀。否則，伊朗將有機會將核設施轉移，或加緊研製核武器。
亦有專家稱，即使福爾多及其他關鍵核設施被摧毀，伊朗也能在一兩年內重建其核計劃，並選在其他祕密地點進行重建，因爲伊朗已經驅逐了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檢查員。這意味着以色列需要對伊朗進行長期轟炸，這將無限拉長這場衝突的週期。
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馬克·菲茨帕特里克（Mark Fitzpatrick）在接受“法蘭西24臺”採訪時表達了類似觀點：“雖然許多核科學家被殺害了，但我不認爲以色列就能中斷伊朗整個核計劃。他們所創造的知識仍然存在，其他人會帶着這些知識前行，以促成計劃的實現。”
隨着伊朗重要軍事領袖與核科學家相繼遭到暗殺，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命運走向也引發外界關注——他是否會遭遇真主黨前領袖納斯魯拉與哈馬斯前領導人哈尼亞以及辛瓦爾等人一樣的命運？
儘管特朗普被曝否決了以色列刺殺哈梅內伊的計劃，但內塔尼亞胡6月16日在接受美國廣播公司（ABC）採訪時堅稱，“不排除打擊伊朗最高領袖的計劃”。他表示，暗殺哈梅內伊“將結束衝突，而非加劇衝突”。以色列國防軍發言人也稱：“發生在哈馬斯與真主黨身上的事情，將會在伊朗政權身上再度發生。”
伊朗紅新月會救援隊在德黑蘭一棟建築物內展開救援。
據當地消息人士透露，伊朗已準備好在領導人遇刺的情況下管理敏感部門的計劃。波士頓大學研究員阿拉什·阿齊茲（Arash Azizi）認爲：“隨着哈梅內伊的統治邁入暮年，他不再管理該國大部分日常事務，伊朗領導層已分裂爲相互競爭的派系。”有專家預測，伊朗政權的更迭，無論是通過內部政變還是有針對性的暗殺，可能都在進行中。
對哈梅內伊來說，眼下陷入一種兩難境地——對以色列的軟弱回應會削弱他的權威，強硬回應則可能導致政權垮臺。如今，衝突的速度和烈度可能早已超出德黑蘭的應對能力。
內塔尼亞胡在接受美國福克斯新聞採訪時曾暗示，伊朗人應該趁着以色列襲擊期間推翻神權政府。然而，伊朗至今尚未出現大規模抗議活動。阿齊茲則表示：“通過大規模抗議，導致伊朗政權更迭或推舉流亡反對派領導人的想法是沒有現實依據的。”
在伊朗，任何由外國強加的權力轉移都將引起極大爭議。哈里里向《鳳凰週刊》坦言：“我們即便不喜歡哈梅內伊的統治，也不希望由外部勢力、殖民者幫我們推翻它。這是伊朗的內政。”
美國準備加入軍事行動？
越來越多跡象表明，美國正在考慮加入以色列的轟炸行動。
根據英國廣播公司（BBC）6月18日查閱的飛行追蹤數據，過去三天，至少有30架美國軍機從美國本土基地轉移到歐洲。這些飛機全是美國軍用加油機，用於爲戰鬥機和轟炸機加油。一名美國國防官員向當地媒體證實，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已指示將“尼米茲”號航母打擊羣派往中東。
英國智庫皇家聯合軍事研究所高級分析師賈斯汀‧布朗克（Justin Bronk）表示，這些部署“強烈暗示”美國正在制定應變計劃，以在接下來的幾周內“支援密集的作戰行動”。
美國總統特朗普6月16日晚提前離開在加拿大舉行的七國集團（G7）峯會，就是爲了應對以伊之間不斷升級的局勢。他在旗下社交平臺宣稱，他所尋求的是以色列和伊朗之間“更好的結果”——“真正的結束，而不是停火”。
特朗普提前離開七國集團峯會，爲了應對以伊衝突。
美國副總統萬斯亦暗示，美國可能會加強參與。他認爲，伊朗不需要濃縮程度超過商業發電所需的核燃料，並表示特朗普“表現出了非凡的剋制”，但“可能會決定採取進一步行動，以終止伊朗的鈾濃縮活動”。
6月17日，特朗普在白宮召集國家安全團隊開會，討論以色列與伊朗正在持續的軍事衝突。多家美國媒體報道，特朗普正考慮一系列選項，包括加入以色列對伊朗的空襲。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援引兩名知情人士的話報道，特朗普越來越有意動用美國軍事資產空襲伊朗核設施。不過，如果伊朗作出重大讓步，特朗普仍對外交解決持開放態度。
多名美國官員暗示，接下來的24至48小時將是關鍵時刻。亦有高層官員透露，特朗普認爲能夠摧毀伊朗福爾多地下鈾濃縮設施所需的“碉堡剋星”炸彈，是迫使伊朗達成協議的關鍵籌碼。
這進一步加劇了本屆美國政府在這場衝突中搖擺不定的立場——到底是呼籲外交努力，還是威脅衝突升級？後者並不符合特朗普長期以來一直誓言不讓美國捲入外國戰爭的承諾。
參議院多數黨領袖約翰·圖恩（John Thune）表示，特朗普目前爲處理伊朗問題所採取的措施“在其權力範圍內”。他表示，如果伊朗與以色列之間的衝突持續，美國國會將就“是否需要採取行動進行更全面的討論”。不過，他支持通過和談解決衝突：“在我看來，最好的解決方案是讓伊朗回到談判桌前，同意結束核計劃。”
特拉維夫街頭的廣告牌，呼籲特朗普幫助以色列打擊伊朗。
正在加拿大出席七國集團峯會的法國總統馬克龍6月17日說，他反對採取可能導致伊朗政權更迭的軍事行動，因爲這會導致伊朗及中東地區陷入混亂。他表示堅決反對空襲伊朗能源基礎設施、平民以及可能導致政權更迭的軍事行動，同時強調應儘快恢復談判。
不過，七國集團在6月16日發佈的聯合聲明中“確認以色列有權自衛”，同時施壓伊朗，稱之爲中東不穩定的根源，強調“伊朗永遠不能擁有核武器”。聲明呼籲化解以伊衝突，以促使中東地區敵對活動降級，包括實現加沙地帶停火。
西方的曖昧態度似乎在鼓勵以色列繼續戰鬥，即便這會加重該國國內的負擔。經歷了20個月的加沙戰爭，許多以色列人深感疲憊。接連不段的戰爭導致平民士兵多次被徵召，這擾亂了他們原本的工作和家庭。與此同時，20多名人質在加沙生死未卜，數十具遺體仍未運回。痛苦、疲憊和不確定性成爲當前以色列社會的寫照，對內塔尼亞胡領導地位的不滿進一步加劇了這種不安情緒。
不過，總部位於耶路撒冷的以色列民主研究所所長約哈南·普萊斯納（Yohanan Plesner）在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時稱，儘管存在疲憊感，但以色列人理解打擊伊朗的重要性。該研究所今年4月進行過一項民意調查，結果顯示，超過半數的以色列人支持攻打伊朗，即使在沒有美國支持的情況下；相比之下，只有約三分之一的人表示反對。
對於內塔尼亞胡政府而言，以色列正面臨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且沒有明確的退出方案。以色列國家安全研究所的伊朗問題專家丹尼·齊特里諾維奇（Danny Citrinowicz）表示，比起繼續戰鬥，以色列需要認真思考如何結束這場戰爭，“我認爲人們應該在戰爭開始前就理清退出策略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