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究竟是哪裏人？
有人考證他出生在天津，有人堅稱他是江浙人……而四川人，則攜宜賓翠屏山的哪吒行宮、江油乾元山的太乙真人道場等等信息加入了這場討論。
實際上，對一個虛構神話人物的“出生地”爭論，不過是大家對於角色認可與喜愛的一種外化表現。
哪吒系列電影中體現的人物性格 處處透露出幽默與不羈。
動圖來源/《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鬧海》官方宣傳片
但我們又分明能從這部四川造的《哪吒2》中，看到太乙真人的川普、結界獸的三星堆風格等四川元素的投射。
更讓銀幕之前每個川渝人感同身受的，是他們從《哪吒2》中看到了一個一生倔強、反抗霸權、樂觀豁達的哪吒形象。
現實版的哪吒騎着“風火輪”逆行救火 展示了川渝人的血性。 攝影/鄭新洽
頂着黑眼圈在陳塘關、龍宮、玉虛宮橫衝直撞的魔童，分明就是從古至今川渝人開山闢地、護衛家國的模樣：李冰父子在岷江怒濤中降服水患的都江堰，秦良玉白桿兵保家衛國的旌旗，340萬出征、傷亡64萬的抗日川軍踏遍河山的血腳印，數千萬川渝兒女揹着編織袋異鄉打工開闢的新“蜀道”，哪個不是現實版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看錦江春色依舊來天地，你看巴山夜雨仍然漲秋池。川渝人三千年練就了一身哪吒式的“犟拐拐”功夫：亂世打仗，盛世打工，閒時打牌，早把“不認命”三個字烙進基因。
川渝人從不解構生活，他們只沉迷於生活本身 。 攝影/程琦皓
又犟又神的川渝人，如何活成自己的哪吒？或許我們能從時間長河中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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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拐拐的川渝人都是對抗霸權的哪吒
提起一杆槍就敢去打最硬的仗
倘若哪吒真的生在川渝，他一定會收穫一個“咬卵犟”的外號，川渝人有多犟呢？看看《哪吒2》就知道。
這部電影中最震撼的一幕，莫過於哪吒在天元鼎中身中穿心咒，卻硬扛着血肉模糊的身軀破鼎怒吼：“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
這種寧死不退的狠勁，像極了抗戰時期的川軍。
當年川軍喊出“不滅寇，誓不還” 用血性成就瞭如今的幸福人間。 攝影/申立棟
民國軍閥割據時期，四川盆地的大小軍閥也鬥得難分難解，川人就像哪吒一樣，平時點到爲止的“內鬥”攪得“陳塘關”雞飛狗跳；但一旦面臨日寇入侵，他們便一致對外，把腦殼拴在褲腰帶上穿着草鞋提起槍就去硬剛。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8年間共有340萬川軍（據考證，其包含近300萬新徵兵與抗戰之初的40餘萬川軍正規軍）出川抗日，佔全國抗戰總兵力的五分之一！
抗戰時期四川地區（今川渝）貢獻數據，均爲全國之最。 製圖/九陽
他們腳踩草鞋、身着單衣，扛着“老套筒”步槍和自制大刀，卻打出了中國軍人的血性。
“我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分上盡忠。”這是四川北川縣老人收到兒子王建堂請纓抗日的決定後，託人交給他的“死字旗”上所留的話。與哪吒電影中太乙真人決意赴難時那句操着川普的“不曉得我頂不頂得住”遙相呼應，道盡了川人骨子裏的倔強與正義。
川人好安逸，但爲了骨子裏的倔強與正義 無論多強的敵人，老子都不得虛！ 攝影/柒哥
在成都等地徵集到的抗日戰爭期間血書與遺物中，幾乎每一件都浸透着“不死不休”的決絕。
340萬川軍抗戰，64萬傷亡，人數均爲全國最多……多少忠骨永遠埋葬他鄉。
抗日戰爭期間川軍犧牲人生爲全國之最 多少川軍忠魂埋骨他鄉，圖爲雲南騰衝忠烈祠。 攝影/李文博
在臺兒莊戰役中，川軍將領王銘章（四川新都人）死守滕縣，面對日軍機械化部隊的猛攻，他下令“我們決定死守滕（縣）城，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直到子彈打完，刺刀拼紅，最終本役所有川軍將士壯烈殉國。據川軍抗戰史記載，此役日軍傷亡逾兩千人，爲臺兒莊大捷爭取了寶貴時間。
武漢會戰時，重慶銅梁人郭汝瑰指揮的川軍26師在叢林間與日軍展開白刃戰，用血肉之軀築起防線。戰後統計，全師5000餘人僅存600，士兵的刺刀上沾滿敵人的碎肉與血跡。
淞滬會戰尤爲慘烈，“這個戰場就像大熔爐一般，填進去就熔化了！”這是曾任第三戰區司令官馮玉祥的一段原話。但四川廣安人楊森率領的20軍穿着單衣草鞋，拼死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硬生生撕開日軍防線，被稱作“絞肉機中的奇蹟”。
如今人來人往的“打卡地”重慶解放碑 其實是中國唯一紀念中華民族抗日戰爭勝利的紀念碑。 圖/視覺中國
他們的悲壯，藏在細節裏。許多士兵出征前，會在衣兜裏揣一把家鄉的土和海椒面，或許寓意“魂歸故里，死也要辣得痛快”。再看如今人來人往的重慶解放碑，其實全名爲“抗戰勝利紀功碑暨人民解放紀念碑”，一如《哪吒2》中天元鼎裏豎起的定海神針，成爲中國人民世世代代反抗侵略的精神堡壘。
川渝人的血性，不僅在前線，更在後方。
在國民政府退守四川盆地後，日軍對重慶、成都、萬州、樂山、自貢、瀘州、南充、宜賓等60餘個市縣進行轟炸襲擊，旨在摧毀中國抗戰後方。
作爲抗戰大後方，即便被轟炸 川人也沒有讓日寇踏入半步。 資料來源/重慶新華日報舊址，重慶大轟炸遺址紀念館
其中，重慶大轟炸尤爲慘烈。在5年半的時間內，日軍投下數萬枚炸彈，山城化作焦土。但防空洞裏的川劇藝人改編《風波亭》，借岳飛之口唱出“倭寇不滅，戲臺不歇”；屍山血海的廢墟之上，百姓用石灰寫下四個大字——“愈炸愈強”；在重慶十八梯防空洞，老師們在轟炸間隙堅持授課，用炭筆在石板上寫“國破山河在”，孩子們齊聲誦讀的聲似乎壓過了敵機的轟鳴……
這種抗戰後方的頑強精神，不僅僅在防空洞內，也在藍天之上。抗戰後期，瀘縣、富順、隆昌、江津、合江、榮昌、敘永、納溪等地百姓來到瀘州肩挑背扛修跑道，孩童也用竹筐運送碎石，硬生生築起瀘州藍田機場這道“空中長城”，成爲駝峯航線這個抗戰後方物資運送生命線的主力機場。
川人的精神與韌性，與四川盆地的高山河流一道 鑄成另一座長城。 攝影/馮大偉
愛國實業家盧作孚（今重慶合川區人）也冒着日軍轟炸，動用自己全副身家實施了著名的“宜昌大撤退”——用40天搶運了10萬噸戰略物資入川。
那些逆流拉縴的川江縴夫們，硬生生在呼喊不絕的號子中將一艘艘大船安全拖到了川內大後方。盧作孚多年後在回憶中寫道：“（川江縴夫）不斷地歌唱，往來的汽笛不斷地鳴叫，輪船上的齒輪不斷地呼號，配合成了一支極其悲壯的交響曲，寫出了中國人動員起來反抗敵人的力量。”
川渝人的這種血性，不僅僅繫於這數十年前的川江纖繩上。2008年汶川地震，四川人民樂觀頑強的精神不斷上演着可歌可泣的故事；2022年重慶山火，摩托車隊載着志願者衝向火場救火，車燈連成一條“星光長城”……正如哪吒在電影中所言：“若命運不公，就和他鬥到底！”
川渝人迎火逆行的精神與韌性， 鑄成了守護平安的另一座長城。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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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叉叉的川渝人都是說幹就幹的哪吒
離鄉背井都要去找“活路”
哪吒倘若真的生在四川，他大概會被鄉鄰叫作“李三娃兒”，排行老三，也是家中的幺兒。這個家中的幺兒被父母時刻惦念着，他們之間的羈絆是臨出門打工前母親的一個想而不得的擁抱，也可能是遠在他鄉的李三娃兒對父母孝而不待的遺憾。這世上或許只有一個哪吒，但川渝卻有很多很多個“李三娃兒”。
時間撥回30年，多少川人背井離鄉 只爲家人能過得更好。 攝影/周睿傑
從改革開放到新世紀，無數個川渝的“李三娃兒”，如同哪吒爲給敖丙重塑肉身，硬生生“踏出一條活路”一般，爲了自己與家人，外出找起了“活路”（生計），上演了一場史詩級的遷徙。這羣川渝打工人的史詩級遷徙，使得川渝成爲了當時全國最大的勞務輸出地。
僅1995年一年內，便有518萬四川人擠上綠皮火車，揣着辣椒醬和鹹菜，外出闖蕩。據記載，當年一節定員118人的火車廂往往塞進300多人。他們帶着父母兒女的牽掛離鄉，卻把對家的思念化作動力。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四川（含重慶）一直是中國出省務工人羣最多的地區。 製圖/張琪
這些川渝人用東莞流水線上熬紅的雙眼，深圳工地上夯進鋼筋的川式號子，新疆棉花田旁蒸騰的火鍋底料，一起趟出了一條真正的活路。
據統計，1990年至2010年，川渝勞務輸出累計1.2億人次，農民工匯款反哺家鄉超萬億元。
當“打工潮”開始逆轉，川渝地區的建設變得日新月異。 攝影/嘉楠
打工者不僅帶回了財富，更帶回了文化與自信。近十餘年開始，川渝打工潮開始逆轉。四川農民工返鄉創辦企業超百萬家，重慶GDP增速一度登頂全國。連成都天府軟件園內的程序員都開始自嘲：“過去父母在東莞流水線擰螺絲，如今我們回成都代碼裏‘修仙’！”
《哪吒》系列電影的導演，四川瀘州人餃子正是這地區轉型的見證者。他在成都郊區租了一間民房，靠母親每月一千多元退休金堅持創作，最終憋出驚世之作。他說：“做哪吒沒別的，就是死磕。”這種川渝人的‘犟’，就是靠努力死磕到底——電影裏哪吒的敢想敢做，其實就是川渝人的真實寫照。
他們用行動詮釋了哪吒那句“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
在川渝，所有路都是靠他們自己踏出來的。 攝影/岑剛
那些在川渝人血液中奔騰着的“死磕精神”基因，在這個時代傳承到家鄉的改變之中——這片熱土正以平均每三天誕生一項工程奇蹟的速度，將"基建狂魔"的傳奇刻進北緯30度的經緯。
重慶寸灘港與朝天門大橋，見證着這片熱土的滄海鉅變 。 攝影/遊力克
橫跨長江的朝天門長江大橋，以552米磅礴身姿傲立江天，將“世界第一拱橋”的勳章鐫刻在巴山渝水之間；翻越雪域高原的川渝1000千伏特高壓銀線，用中國人的脊樑扛起了全球海拔最高的輸電奇蹟；成都沱江大橋如白鶴凌波，澆築出世界最寬獨塔的鋼筋鐵骨……川渝建設者用熱血澆築，讓世界見證了中國基建的史詩。
依託這些奇蹟般的基建與交通，轟鳴的流水線正重塑着西南腹地的產業版圖。中歐班列呼嘯着劃破巴山蜀水的沉寂；重慶汽車產業年產量突破200萬輛，數家車企在新能源賽道上演着"彎道超車"的驚豔戲碼；成都平原上，英特爾芯片封裝測試基地吞吐着數字時代的星辰大海。
四川德陽是中國第一款民航大飛機C919關鍵部件生產基地 圖爲2015年11月2日，C919首架機總裝下線。 圖/視覺中國
除了工地上澆築通途大道的“黃色安全帽”，還有科技園裏敲代碼的“椒鹽程序員”，茶館裏直播變臉的“銀髮網紅”，乃至在一方樓宇內做出“世界第一動畫電影”的餃子，哪個不是踩着風火輪、風風火火、敢想敢幹、飛叉叉的川渝哪吒？
西昌的火箭拖着尾焰升上天際 一如哪吒腳踏風火輪遠征星辰。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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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戳戳的川渝人都是鬆弛幽默的哪吒
隨時都能活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態度
若哪吒生在川渝，那他就是一天到黑穿個火把窯褲兒，拿根棒棒在村裏面踅來踅去（四川話讀作旋來旋去）、逗貓惹狗的“寶器”，要遭嬢嬢們笑罵“神戳戳的”。但他的“千翻”（調皮）並無惡意，只是一種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抽象戲謔精神。
四川出土的東漢陶俳優俑（說唱俑） 存下了這裏人民數千年的樂觀幽默。 文物館藏/成都博物館、攝影/柳葉氘
川渝老輩子有句老話：“只要人不死，就要涮罈子（開玩笑）。”川渝人天生幽默豁達的態度給他們帶來了極度超前的精神狀態：
車翻溝了先睡，看熱鬧要上樹，腰馬合一不怕撻撲爬（摔跤） 這就是川渝人全國知名的鬆弛感 設計/魚一條
這種灑脫，與哪吒的叛逆如出一轍：川渝人從不解構生活，他們只沉迷於生活本身。
而談到生活，你不得不承認川渝男人太值得“respect”（尊敬）了，他們可以穿最花的圍腰，按最生猛的豬。
因爲一旦穿上“省服”花圍腰，做飯做家務對川渝男人來說都不是任務，而是一種“資格”。剛鼓起腱子肉“聚衆”殺完了豬，便開始湧進廚房，比拼自己細膩的“愛妻大法”：腰肝合炒脆嫩鮮香、回鍋肉油亮焦香、酸辣豬血麻辣酸爽、刨豬湯透出鄉野本味、泡椒肉絲炒出辛辣鋒芒……
在川渝地區，穿着圍裙做飯做家務的 大多是廚藝精湛的男人。 攝影/醉語薯薯
而在上菜之前，飯桌則都是川渝女性們的麻將“戰場”。電影中哪吒的母親被稱作“殷夫人”而非“李夫人”，恰透露出他們對男女平等的態度——男人能拴圍腰，女人當然也能頂半邊天。
在川渝，男人們最難翻越的不是人心中那座叫成見的大山，而是這座“勞資蜀道山”——管你好吆不到臺都不得行。
“勞資蜀道山”是這裏女性能頂半邊天的另類寫照 一如圖中川劇中的女性形象，敢愛敢恨敢抗爭。 圖/視覺中國
當然，四川人的幽默與豁達，既是“拼命”與“享樂”的完美融合，也是化悲愴爲嬉笑的生存智慧。
在成都著名電視節目譚談交通裏，那被網友稱爲現實版《活着》的大爺，不僅父母雙亡，哥哥去世，妻子也因爲難產離他而去，連養了十幾年的狗都快不行了。面對主持人提出的“你爲什麼看起來還挺開心”疑問，他如此說到：
“往前看，莫回頭，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川渝大爺，個個都“不信命、向前看”。 攝影/黃祖偉
在紀錄片《最後的棒棒》裏，64歲的棒棒老黃身邊僅有一個女兒，他帶着高血壓的病痛與風險，每天起早貪黑依舊工作，不停向前看，因爲在他的世界裏，讓女兒過好就是最好的慰藉。不僅是一位老黃，重慶還有很多一手扛着生活重擔一手牽着希望的棒棒，這種“越悲愴越嬉笑人間”的態度，恰如哪吒那句：“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
即將消失的棒棒，是這片熱土把希望揉進生活的真實寫照。 攝影/張坤琨
從烽火硝煙中的死字旗，到綠皮車裏的辣椒醬；從防空洞內的川劇鑼鼓，到冬日陽光下長滿川渝人的草坪——這片土地孕育了太多“哪吒”。扛過槍，流過浪，好自嘲但又有韌性，他們始終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下次電影散場時，不妨對身邊人喊一句：“走，去喫火鍋！反正辣不死，就往死裏辣！”畢竟，哪吒一般的滾燙命運，從來不是天定的，而是自己“燙”出來的。
屬於川渝人自己的命運，從來不需要“拉稀擺帶” 。 攝影/岑剛
文 | 何如卿
編輯 | 歐寒天、何如卿
策劃、審稿 | 歐寒天
圖片編輯 | =G
製圖 | 魚一條 九陽 張琪
首圖 | 寧大鵬
封圖 | 毛幼平
本文系【地道風物】原創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