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德勤中國CEO劉明華：應對不確定世界，中國企業出海三新
中國企業出海的趨勢正在加劇。在此背後，“新能力”至關重要。30多年來，中國企業已從“技術引進”到“技術反哺”
文｜《財經》記者 康愷
編輯｜袁滿
30年前，父親的禮物——一張100美元的定期存單，這在當時的中國顯得彌足珍貴。劉明華感慨，那時，中國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僅有幾百美元。如今，中國人均GDP超13000美元，中國經濟正站在全球政治經濟秩序變革的十字路口。劉明華已不復當年的青澀，成長爲全球知名企業德勤中國的首席執行官。6月1日起，她開啓首個任期。全球經濟動盪正在加劇，關稅戰撕開了其中的裂痕。4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將2025年和2026年全球經濟增長預測分別調低至2.8%和3%，比1月預測分別低了0.5個和0.3個百分點。在劉明華看來，爲應對經濟的不確定性，中國企業正加強出海力度。這背後具有“三新”的特點：新市場、新格局和新能力。在接受《財經》雜誌的獨家專訪時，劉明華說道：“現在外資來華交流，更多是主動傾聽中國的技術進步與商業落地情況。這與過去的情況迥然不同。中國企業出海也不只是尋找轉口貿易，更是主動的戰略佈局。”劉明華曾任德勤亞太理事會理事等職位，其職業生涯從上海開始，後輾轉紐約、東京多地，全球的工作經歷使其富有國際視野。中國企業出海的趨勢正在加劇。商務部的數據顯示，1月—4月，中國全行業對外直接投資575.4億美元，同比增長7.5%。在此背後，“新能力”至關重要。30多年來，中國企業已從“技術引進”到“技術反哺”。劉明華表示，過去30年間，以金融業爲例，其發展的動能已從人口和規模效應轉向技術進步。目前，中國金融業已步入“無人區”，比肩國際上的先進樣本，並有望實現技術上的彎道超車。在當前全球人工智能浪潮中，中國銀行業已出現了自主可控的大模型應用。在德勤深耕30餘年，劉明華長期爲金融行業提供專業服務。她曾全程參與了中國農業銀行和交通銀行的股改上市，近些年來，在數字化科技創新領域主導了多個研究項目。這令她對於中國金融業的發展及企業數字化轉型有着獨到的洞察。對於技術的應用不止於金融業。通過對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深度觀測，劉明華髮現，數字技術並非包打天下，再先進的技術也要服務於企業戰略，其中流程再造和人機配合，是效率提升的關鍵。她說，“我們可以將技術進步想象成生長的催化劑，但如果機體組織無法適應，人也無法成長。”數字技術迭代快，投入巨大，而投入產出比的實際效用難以估算。因此，劉明華建議，企業在技術轉型時需權衡投資回報率，正確的姿勢是“小步快跑”，逐步搭建、完善數字化再造。站在時代變革的路口，科技浪潮裹挾着全球化變局，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愈發重要。企業擴張海外業務，推升了中國企業在中國香港等地的海外融資規模。德勤中國預測，2025年，在香港新股市場，或有80只新股上市融資約1300億—1500億港元。就當前的關稅衝突而言，劉明華表示，這更是凸顯了中國香港作爲“超級聯繫人”的價值，一邊背靠中國資產，一邊立足科技之本，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無疑會更加受到國際投資者的青睞。人工智能、中國企業出海、香港機遇……這些關鍵詞正是德勤中國發力的方向。置身於中國和全球經濟的變革之中，劉明華認爲，無論是德勤中國這樣的專業服務機構，抑或是實體企業，都要不斷適應變化。只有在危機中尋找機遇，才能不斷成長。（德勤中國首席執行官劉明華，受訪者供圖）
中國銀行業進入“無人區”
《財經》：30年間，中國銀行業發生鉅變，尤其在科技領域已行至全球前列。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未來中國銀行業應如何擁抱新興技術？劉明華：自施行改革以來，中國銀行業的商業和治理模式已發生較大改變。目前，技術是推動中國銀行業發展的又一引擎。中國銀行業在全球呈現後發優勢，在技術、系統和應用方面均已走向前沿。傳統外資銀行不可避免地有其固有包袱，但中資銀行沒有經過過多的收購兼併，這使其更容易輕車上路。比如，在上技術系統時，中資銀行使用大型機器，外資百年老店經常會打補丁。目前，中國銀行業正積極擁抱新技術，大部分銀行都有資源共享中心，這對大規模利用技術提高效率至關重要。在利用技術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要實現流程再造，只有較好地實現人機融合，才能提高整體工作效率。不過，在擁抱金融科技的過程中，銀行需應對好網絡安全、數據安全等問題。《財經》：展望中國銀行業的下一步發展，面臨哪些風險挑戰，如何把控風險？劉明華：過去30年間，中國銀行業的發展最大的依託是中國的人口和經濟紅利，這擴大了銀行規模。銀行業的下一步發展將進入無人區，可能不再有明確的參照物。從宏觀來看，其最大的風險在於經濟的不確定性。對銀行而言，承擔國家的責任和使命至關重要。以國有銀行爲例，它們所能達到的體量、實現的盈利水平，與其整個國家的經濟體量密切相關。未來，銀行業的發展也應與國家戰略相一致。目前比較好的跡象是，中國政府出臺了多項刺激政策，爲經濟發展注入動能。未來，金融市場的流動性將進一步充裕。銀行需盤活這些資金，將其輸送到中國經濟需要的板塊和企業。在此過程中，銀行應注重風險把控。一些行業過熱，資金便紛紛會湧入其中，但潮水退去後會暴露風險。銀行不應僅追求短期回報，金融業最終應服務實體經濟。《財經》：多數中國銀行尚未成爲全球銀行，它們應如何加強全球化佈局？劉明華：銀行應爲企業賦能，其全球化進程應伴隨着當前中國企業出海的趨勢。目前，中國企業出海進程已轉變爲主動出海，不只將生產線轉移到勞動力更便宜的國家，更在打開全球市場。不僅如此，從對私業務而言，高淨值的民營企業家也會在海外置辦家辦，這也爲銀行提供了機遇。從外資在華展業的進程來看，銀行想要拓展國際業務並非易事。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外資銀行在華的規模相對有限。不過，銀行在海外市場不應單純追求規模，而是應明晰自身的國際戰略，懂得如何爲特定的出海客戶和高淨值人羣提供服務，充分利用好當地的資源。AI全流程改造，人機配合是難點
《財經》：目前，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席捲全球。銀行等行業應如何使用該技術，並大規模推廣？劉明華：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出現後，人們可利用更高的效率和更低的成本推演和訓練模型。在大模型規模化的過程中，首先需解決的是可信度的問題。這需要打開數據的黑匣子，確保信息準確。其次，要儘可能多地提取有價值的數據。在此背後，就涉及到了流程再造的問題。其難點在於，目前每個人都是多線條工作的，但人工智能卻是單線條的，這意味着後者僅可替代特定領域的工作。一些局部工作效率的提升，未必能實現整體能效的優化。德勤前幾年利用AI去編程，但我們意外地發現工區下面抽菸區的人變多了。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局部人工作效率的提升未必能提高整體效能。因此，推進AI全流程改造至關重要。這背後需要明確哪些是科技可以做的，哪些是員工可以做的，人和機器需要配合。我們可以將技術進步想象成生長的催化劑，但如果機體組織無法適應，那麼人也無法成長。劉明華：從領導者的角度來看，最重要的是需要知道，組織的能力缺口在哪裏，進而再利用技術革新。其中，最難的是計算投入技術產生的ROI（投資回報率）。可以較爲明確計算ROI的場景更易落地人工智能技術。比如，在金融等行業，人工智能首先被運用在風險管理領域。在信貸審批環節，憑藉高質量的數據，銀行可通過前沿技術較爲輕鬆地計算出貸款損失率。其次，在運用技術時，要了解關聯業務的核心需求。這些核心需求一定是高價值場景且高頻發生的。從最顯性的場景來看，企業需要利用技術提高運營效率，減少經營風險。再次，如何利用技術獲客也是企業面臨的挑戰。相對於更容易跑量的消費類企業，金融機構獲客難度較大。因爲其客戶大多需要定製化服務，同時也不易獲取高質量數據，以描繪客戶畫像。總而言之，我們不能就科技談科技。科技永遠是要服務戰略的，之後再將戰略落地成業務。在爲客戶提供數字化轉型服務時，德勤大多需要和CEO交流，因爲只有這樣才能把握全局。《財經》：企業應如何降低使用人工智能的成本，如何平衡技術的投入產出比？劉明華：目前開源技術不斷髮展，使用人工智能的成本持續下降。但不容忽視的是，人工智能技術的基礎設施、算力和雲的成本也在上升。我們需要一個專業化團隊來計算投入產出比，這才能提高組織和財務的效率。目前，技術迭代速度非常快。無論是德勤自身還是客戶，我們都不建議在短期內在技術上投入大規模的資金。正確的方式應該是“小步快跑”。《財經》：德勤對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推進到了何種層面？如何確保工作的交付質量？劉明華：德勤有專門的技術中臺。對外方面，德勤會按照客戶需求，爲其提供數字化解決方案，部署人工智能戰略。這可以幫助其控制風險、提升業務效率、銷售獲客。對內交付，例如審計項目中那些標準化、重複性高的工作，德勤利用技術中臺，將數據和文件注入人工智能模型後便可輸出分析，這不但提高了相應工作的效率，更重要的是提升了審計質量。在使用AI的過程中，德勤非常強調信任原則。使用人工智能交付工作前，我們必須有複覈檢驗，以防止機器產生幻覺。中國企業出海三新：
新市場、新格局、新能力
《財經》：近年來，中國企業又掀起了一輪出海浪潮。商務部的數據顯示，1月—4月，中國全行業對外直接投資575.4億美元，同比增長7.5%。目前，中國企業出海呈現哪些新特點？劉明華：隨着中國產業升級，疊加外需承壓，中國的產能和技術需走向全球。在特朗普2.0時期，中國企業出海應有更深遠的戰略佈局，其具體特點爲“三新”。第一，新市場。自2018年後，中國對美出口逐步轉移。目前，東盟佔中國出口比重已達到17%，“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與地區的比重更已佔半壁江山。未來，中國企業全球化一定伴隨着市場的多元化。第二，新格局。中國企業全球化並不是尋找生產便宜的地方，當前的海外拓展需要整合並深入本土市場。目前，中國的技術已具備非常高的先進性，我們必須將其輸出，尋找海外廠家承接併爲當地市場提供服務。第三，新能力。此前，中國企業與外企擁有勢能差。但在新能源等新三樣、人工智能等領域，中國企業已有較強的競爭力，並可在全球佈局。《財經》：在監管、供應鏈、人才招聘等維度來看，目前中國企業出海將面臨何種挑戰，對此，德勤可提供哪些幫助？劉明華：中國企業出海需適應當地的監管規則，設計一系列供應鏈與銷售渠道，懂得招聘與管理當地人才。最後，更重要的一步是如何搭建更深層次的生態鏈。依託在150個國家與地區的全球佈局，德勤可以幫助中國企業在海外對接資源。不僅如此，由於深耕中國多年，德勤同樣較好地知曉中國企業的現狀與需求。香港超級聯繫人凸顯：
中國資產與科技立本
《財經》：關稅戰背景下，如何看待香港的角色與作用？劉明華：中國香港是一個“超級連接人”，背靠祖國、面向全球。4月，中國香港重申自由貿易港地位、自由兌換貨幣制度，這在制度上保證了國際資金在此的自由流動，對中美關稅戰進行了有效緩衝。不僅如此，在關稅戰背景下，美元資產暴露危機，資金要尋找新的出口，也爲中國香港提供了機會。全球沒有一個市場可以像中國香港一樣有如此大的體量，因此資金紛紛又流向了香港資本市場。《財經》：中國企業擴大海外市場，催生了在香港等地的海外融資需求。如何看待當前香港IPO（首次公開募股）回暖的情況？劉明華：從中長期來看，香港IPO或持續回暖。德勤中國預測，2025年，在香港新股市場，或有80只新股上市融資約1300億—1500億港元。在此背後，中國企業出海的融資需求與港股市場的制度革新將持續推升這一態勢。具體而言，在“科技立國”的政策方針下，人工智能、新能源等領域的中國企業已不斷實現技術突破，並嘗試產能出海。它們在拓展海外市場時急需海外資金，這提升了它們在港股等市場的融資需求。不僅如此，由於其技術壁壘較高，且全球市場規模較大，這些中國資產上市後又受到國際資本熱捧，由此形成了融資和投資火爆的正向循環。此外，港交所等機構配套出臺了有關資本市場的利好政策，這推升了港股IPO態勢。目前，在香港上市可以有不同股權投票結構、上市公司可以迅速轉股或者新發股票，港交所還有快捷通道。對資金需求較大的科技和生物醫藥企業，這提升了其融資效率。《財經》：未來香港的財富管理業務將如何變化，如何吸引資本持續流入？劉明華：據多方機構預測，中國香港或在2027年成爲全球最大的財富管理中心。這背後的原因在於香港資本市場體量大、產品多，投資者有望在此獲得較高回報。從資金流向來看，中國香港吸引的是高淨值人羣和家辦。目前，在中國香港註冊的單一實體家辦數量已是新加坡的一倍以上。此外，內地投保人不斷流入，亦爲香港保險市場提供了支撐。未來香港能否進一步吸引資金進入財富管理市場，一方面要簡化資金流入的審批程序，另一方面則是要爲客戶提供更多的服務。比如，在爲家辦提供傳統服務時，更需關注家族傳承和企業的業務需求。此外，中國香港還需吸引來自中東、歐洲等地區的資金。《財經》：當前流入香港的錢很大一部分是避險資金，這些錢具有一定的熱錢屬性，熱錢作爲遊資具有不穩定性，其大量的進出容易對當地金融市場造成震盪，如何避免這種市場大起大落？劉明華：目前美元資產的信心遭遇衝擊，作爲國際金融中心，中國香港需抓住這個時間窗口。即便目前有一些遊資進入香港，也能起到盤活市場的作用。但不能只僅引金鳳凰進來，而後又讓它飛走了。當資金紛紛湧入市場後，需要讓其有穩定的回報，這背後要不斷供給優質的資產。這又與宏觀經濟的增長息息相關——在科技立國背景下，需讓一批批科技企業不斷髮展起來。這就需要讓中國經濟和中國資產更好地嵌入到全球經濟之中，讓中國企業出海的“新市場、新格局、新能力”變成經濟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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