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在一個全民基本生活條件得以保障、健全社會安全網支撐大膽挑戰的國家，創新與新增長才有可能實現”
“唯有在一個全民基本生活條件得以保障、健全社會安全網支撐大膽挑戰的國家，創新與新增長才有可能實現”
文｜《財經》記者江瑋
編輯｜蘇琦
“現在是拯救在懸崖邊緣的民生，恢復增長，創造全民幸福未來的時候。”6月4日，韓國新當選總統李在明在韓國國會發表就職演講時說。
作爲共同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李在明以49.4%的得票率代表進步陣營擊敗保守陣營的候選人金文洙，後者與去年12月發動戒嚴而被彈劾的韓國前總統尹錫悅同屬國民力量黨。
“從現在開始，真正的大韓民國”——這是李在明提出的競選口號。他提出新的國家願景“韓國倡議（K-Initiative）”，希望建設一個更加公平和繁榮的大韓民國。李在明指出，經濟兩極化是內亂事態中產生社會矛盾的根本原因，爲此，他主張通過國家層面的積極投資，特別是在人才培養和技術研發方面，來實現經濟的全面復甦。
在6月4日發表的就職演講中，李在明承諾將從改善民生和復甦經濟開始做起。他將新政府定性爲“務實的、市場導向的政府”，是支持和鼓勵型的，而非管控和干預型的政府。爲了激發企業活力，李在明政府將放寬監管，爲企業家創業、成長和在全球競爭提供有力支持。
李在明列舉了威脅國民生命安全和勞動者正當權利、壓迫弱者、操縱股價等不公平交易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爲，稱絕不會容忍破壞規則者得利、遵守規則者受害的現象發生。“唯有在一個全民基本生活條件得以保障、健全社會安全網支撐大膽挑戰的國家，創新與新增長才有可能實現。”他說。
大力投資人工智能
復甦經濟與重建國內政治成爲韓國選民在投票時的重要考量。金信是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一名博士生，也是一位來自韓國的企業家。她在本次大選中擔任了韓國駐華大使館的海外投票監督員，參與並見證了選舉流程。她對《財經》表示，今年大選不僅是一場例行的政治程序，更是關乎“國家未來發展方向的歷史性時刻”，在華韓國公民的投票率達82.3%，比上一次大選提高大約10%。
自去年年底以來，韓國政局持續動盪，社會撕裂嚴重，經濟預期趨於不穩……金信列舉了韓國面臨的困境，爲此她將選票投給了“能夠提出明確經濟復甦戰略”的候選人。身在海外的她也看重韓國與國際社會的關係，因此選擇了能在中國、美國、日本等主要國家之間維持外交平衡與戰略靈活性的候選人。
在尹錫悅執政期間，韓國經濟增速放緩，戒嚴風波和政治動盪更進一步衝擊了韓國經濟。李在明雖然在選舉中輕鬆擊敗對手，但執政卻面臨重重挑戰，他接手的是一個陷入嚴重對立和分裂的國家，韓國正面臨經濟低增長、青年就業問題惡化、出生率低迷等困境。
韓國央行6月5日發佈的初步統計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韓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出現負增長，增幅爲-0.2%。在此之前，韓國央行已經將2025年的經濟增長預期從1.5%大幅下調至0.8%，這是韓國自1987年以來第四次出現低於1%的預測。下調增長預期的原因包括，美國關稅政策、國內政治的不確定性和內需復甦乏力等。
李在明在就職演講中表示將立刻啓動緊急經濟應對工作組，以國家財政爲引擎，恢復經濟的良性循環。這也是李在明成爲韓國總統之後下達的首個行政命令。韓國媒體稱，這體現出他將恢復民生與振興經濟作爲施政首要任務的堅定決心。
競選期間，李在明承諾將在選舉結束後儘快起草今年第二份追加預算案，用於發放消費券、支援小企業，並增加對育兒、老年人和青年的補貼。李在明上任後強調了編制追加預算的緊迫性。目前共同民主黨在國會擁有絕對多數地位，這將有助於打破此前出現的尹錫悅與國會長期僵持的局面，使預算案的推進更爲順利。
評級機構惠譽預計，李在明政府將會推出更多財政刺激措施，以應對受到貿易戰等外部不確定性因素影響的經濟形勢。第二輪補充預算案的規模可能在30萬億韓元左右，此前韓國國會已經於5月通過了第一輪13.8萬億韓元的補充預算。
在地方執政期間，李在明推行了一系列以民生優先爲導向的社會福利與經濟政策，其中包括青年基本收入、全民醫療補貼和道民基本收入試點計劃，並由此積累了在中低收入羣體中的強大支持基礎。出身寒門的李在明親身經歷過貧窮與苦難，他在12歲時便進入工廠打工，後來通過自學完成初高中學業考入中央大學法學院才改寫了命運。當選總統之前，他先後擔任過人權律師、城南市市長及京畿道知事。
在今年的總統競選中，李在明主張在住宅、醫療和教育領域加強對普通民衆的支持，減少經濟不平等，他計劃通過擴大公共支出與結構改革，來應對韓國經濟長期增長放緩、人口老齡化、青年就業困難、地區不平衡等系統性問題。另一方面，爲了贏得溫和派選民，李在明採取了更實用的經濟政策。他強調增長與分配並非矛盾，而是互爲補充，企業發展與尊重勞動可以並行不悖。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朝鮮半島研究中心主任詹德斌對《財經》表示，由於韓國經濟處於危機狀態，李在明認識到沒有經濟增長就談不上分配，同時考慮到拉攏中產階級的需要，所以他更強調共同民主黨是中間保守，不僅重視分配，也重視增長。
與在前兩次總統競選中承諾實施全民基本收入等激進的福利與分配計劃不同的是，轉向更中間立場的李在明在此次競選中展現出親商的一面，強調培育人工智能（AI）等新興產業，構建新的經濟增長基礎。爲了讓韓國躍升爲“全球三大AI強國”之一，李在明計劃將AI相關的預算提升至發達國家水準以上，並推動民間AI投資規模擴大至100萬億韓元。
“我們將大力投資人工智能、半導體等尖端技術產業，邁向引領未來的工業強國之列。”李在明在就職演講中說。
外界普遍預期李在明政府的財政政策將比尹錫悅時期更爲寬鬆。出於對額外預算影響的擔心，韓國10年期國債期貨在6月4日一度下跌逾100個點。惠譽認爲，韓國政府債務走勢在很大程度上將取決於政策對經濟潛在增長的提振效果，而韓國目前正面臨人口結構壓力。根據惠譽的估算，2024年韓國政府債務佔GDP的比重約爲47%，可以容納短期內財政支持的上升；但如果中期內債務顯著上升，可能會對評級造成下行壓力。
股市投資者則對未來感到振奮。在李在明上任第二天，韓國綜合股價指數KOSPI保持強勁上漲勢頭，盤中一度升至2820.5點，時隔十個多月再破2820點。韓國創業板指數KOSDAQ也連續兩日一度漲逾1%，6月5日收盤報756.23點，較前一交易日上升6.02點。
李在明對KOSPI的希望是衝上5000點大關，他在競選期間喊出KOSPI“5000點時代”的口號，但未明確具體的時間表。他還承諾採取措施提升韓國股票的估值，終結“韓國折價”現象。
“李在明的經濟政策呈現出多維度、兼顧短期與長期目標的特點，旨在推動韓國經濟增長、促進就業與應對國內外的挑戰。”山東大學商學院教授劉文對《財經》表示。
對美貿易談判是當務之急
作爲外向型經濟體，韓國的經濟復甦將受到國際市場與外部環境的影響。李在明在就職演講裏提及，國際秩序的急劇變化，例如保護主義和供應鏈的重組正對韓國的生存造成威脅。
貿易戰已經開始衝擊以出口爲導向的韓國經濟。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公佈的5月進出口數據顯示，韓國對美國出口下降8.1%，對美國的汽車出口更是同比暴跌32%。韓國在5月對中國的出口也大幅減少，降幅達8.4%。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長官安德根指出：“對兩大市場——美國與中國的出口雙雙減少，顯示美國的關稅措施正對全球經濟乃至韓國出口產生影響。”
幾乎沒有任何緩衝期，李在明將不得不立刻着手上任初期最緊迫的任務：與特朗普達成貿易協議。李在明就任當天正是美國要求貿易談判國家提交“最優方案”的截止日。同一天，美國總統特朗普還簽署行政令，把對進口鋼鐵和鋁產品的關稅從現行的25%提高至50%。美國商務部的數據顯示，在2024年對美國出口鋼鐵最多的國家中，韓國排在第四位，規模爲29億美元。
按照特朗普就“對等關稅”休戰90日的時間表，韓國與美國的貿易磋商截止日將是7月8日。這意味着韓國新政府需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對過去近兩個月裏前任政府與美國的磋商內容進行評估，並接手完成談判。曾負責美韓自貿協定談判的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副主席溫迪·卡特勒對《財經》指出，李在明新政府上臺之後的當務之急是完成與美國的貿易談判。由於在與美國接觸之前，李在明的團隊需要先評估當前談判的狀態，並制定本屆政府的談判策略，韓方要求將7月8日的最後期限延後，是一個合理的訴求。
李在明團隊此前表示，他們打算爲與美國的貿易談判爭取更多時間，但目前尚不清楚華盛頓方面是否會接受延長暫停“對等關稅”期限的請求。
目前，韓國對美國出口的產品面臨10%的基準關稅、25%的汽車和零部件關稅以及高達50%的鋁鋼關稅。過渡政府下的韓方貿易談判人員未能爭取到關稅豁免。
據韓國媒體報道，在5月下旬舉行的第二輪技術磋商中，韓美雙方圍繞均衡貿易、非關稅壁壘、經濟安全、數字貿易、原產地規則與商業因素六大領域展開討論。韓國方面希望最大限度地下調美國計劃對韓國加徵的25%“對等關稅”以及對汽車、鋼鐵和鋁產品加徵的關稅。美方則主張，削減對韓關稅的前提條件是韓方取消非關稅壁壘、擴大進口以縮減對美貿易順差。
卡特勒表示，韓國在談判中有很多可以拿出的籌碼，包括在造船、先進技術和能源等領域的合作。同時，韓國在一些非關稅措施上，尤其是在數字領域存在一定的歧視性做法，這也是美方希望在談判中解決的問題。
“作爲一個與美國簽署自由貿易協定的國家，韓國對從美國進口的幾乎所有產品都已實施零關稅待遇，因此在關稅方面，韓國沒有太多可以再讓步的空間。美方在制定對韓要求時，應該充分考慮到韓國的自貿協定地位。”卡特勒說。
與中國的經貿關係
在韓國的對外貿易中，中國仍然是韓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是韓國最大出口市場和最大進口來源國。2024年，韓國對中國貿易額升至2.33萬億元人民幣，超越日本成爲中國第二大貿易伙伴。中韓自2015年簽署雙邊自貿協定以來，雙方已先後十次進行關稅削減，有力推動了雙方的經貿合作。
長期以來，中國是韓國的貿易順差主要來源國，但在2023年，韓國在時隔31年後首次出現對華貿易逆差。這主要是因爲中韓貿易結構和供應鏈結構發生變化。隨着中國從中間產品進口加工國轉變爲中間產品生產出口國，韓國對華中間材料出口逐漸減少。
據韓國媒體報道，今年5月，在韓國濟州島舉行的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貿易部長會議上，中韓兩國就加強雙邊供應鏈溝通、推動多邊貿易合作達成重要共識，並決定加快《中韓自由貿易協定》服務貿易和投資領域後續談判的進程。
中國是韓國主要的投資對象國，長期以來一直是最受韓企青睞的三大海外投資地之一。中國商務部統計，2023年韓國對中國實際直接投資流量爲35.1億美元；截至2023年，韓國對中國實際直接投資存量爲1003.5億美元。普華永道2024年發佈的《韓國跨國企業在中國》報告顯示，半導體、新能源、智能製造、生物醫藥等多個領域是韓國企業在華投資的熱門產業。韓國在這些領域具有全球競爭力，中國則擁有巨大的市場和強大的製造能力。
李在明在競選期間曾呼籲改善與中國的關係，但在就職演講中他沒有直接提到中國。“我將從國家利益和實用主義的角度來處理與鄰國的關係。”他說。
劉文指出，相比尹錫悅當政時倒向美國的政策，李在明政府的對華關係可能改善，但仍會以韓國利益爲主，在中美之間挪騰。經貿領域，韓國將在美國可能“不反對”或“低敏感性”的產業領域推進中韓合作，包括傳統制造業與消費品貿易、民生導向的非戰略新興產業、綠色經濟與環保技術中的可再生能源設備製造與應用等。
“在電子產業、化工產業和汽車產業，尤其是新能源汽車與動力電池領域，中韓將持續合作。同時拓展新興領域的合作，比如數字經濟……隨着中國產業技術水平提高和勞動力成本的提高，中韓兩國的競爭也在加強，比如在半導體領域和新能源汽車領域。”劉文說。
面對特朗普關稅，詹德斌認爲，中韓雙方都比以前更加意識到需要加強合作以克服美國的關稅衝擊，但關稅的衝擊對雙方的影響不一樣，在有的方面美國對華關稅壓力反而給了韓國機會，比如造船業。“中韓經貿關係已經從垂直分工合作變成了水平競爭，所以雙方可能要摸索新的合作模式。”
在詹德斌看來，中韓兩國在高端製造、數字經濟、綠色能源、生物醫藥、人工智能等新興領域具備互補優勢，雙方可拓展合作空間。雙方還需加強產業鏈、供應鏈合作，利用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等多邊機制，提升貿易自由化水平，並在數字化、綠色低碳等領域尋找新的合作增長點。
李在明試圖在中美之間保持戰略平衡，他尋求修復與中國的關係，但也面臨華盛頓方面要求配合遏制中國的壓力。詹德斌指出，在如何處理與美國和中國的關係方面，李在明是根據韓國的國家利益而非意識形態來判斷，該合作的合作，該妥協的妥協，該爭取的爭取。
“李在明將在尋求與美國達成貿易協議的同時，尋求改善與中國的關係。他很快就會意識到，在中美兩大經濟體的訴求與關切之間取得平衡，並非易事，但這是符合韓國國家利益的選擇。”卡特勒說。
責編 | 要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