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失意的政治算盤,和未卜的火星夢

由 財經雜誌 發佈於 財經

'25-06-04


NASA預算削減四分之一,馬斯克盟友艾薩克曼被撤銷局長提名,SpaceX面臨政府訂單和戰略契合的不確定性


|《財經》實習生 王靖揚

編輯|李皙


531日,在歡送馬斯克離開白宮的第二天,特朗普宣佈撤回對其盟友賈裏德·艾薩克曼擔任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局長的提名。

據媒體報道,特朗普於當地時間531日表示將撤回對科技億萬富翁企業家、馬斯克盟友艾薩克曼擔任NASA局長的提名,理由是特朗普得知艾薩克曼曾向多位著名民主黨人捐款。

530日,即這一決定發佈的前一天,特朗普在白宮舉行記者會,歡送馬斯克,稱其“不知疲倦地領導了幾代人以來最大規模的政府改革”。

特朗普在其社交平臺Truth Social上寫道:“經過對過往關聯的全面審查,我在此撤回賈裏德·艾薩克曼擔任NASA局長的提名。我將很快宣佈一位與任務方向一致、能在太空領域踐行‘美國優先’理念的新提名人選。”

之前外界普遍認爲,艾薩克曼若上任,可能會推動商業化手段以提升效率。特朗普取消艾薩克曼的NASA局長提名,可能會讓NASA在未來數月內面臨“領導真空”問題,也意味着之前可能的戰略調整方向出現變數,新的長期戰略規劃面臨不確定性。

馬斯克和艾薩克曼在火星探索方面的共同偏好曾讓這一新任NASA局長候選人備受關注。據媒體報道,美國空軍退役中將史蒂文·克瓦斯特是呼聲較高的新局長人選。雖然新人選並未確定,撤銷提名的決定透露出特朗普更傾向於讓政治立場“純正”、忠於“美國優先”議程,甚至有軍方背景的人選主導NASA。過去20年的航天商業化、資本化改革是否會放緩,讓人捉摸不透。

據悉,馬斯克在去年的選舉週期中爲特朗普投入了近3億美元資金,上任四個月內更是率領政府效率部(DOGE)大刀闊斧實行改革。而自四月以來,兩人在關稅、財政赤字等諸多問題上均產生分歧。特朗普對多國加徵對等關稅的突然舉措也讓馬斯克旗下的特斯拉受到巨大沖擊。在退出政府效率部前,馬斯克曾公開表示將“大幅削減”對政治選舉的投入,並釋放“淡出政壇”的信號。

種種跡象看來,馬斯克的政治算盤似乎已畫上了失敗的句號。
月球還是火星

艾薩克曼是支付公司Shift4的前CEO,曾爲馬斯克所任CEO的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投入數億美元,還在2021年、2024年兩次乘坐SpaceX公司的火箭進入太空。

艾薩克曼是一位億萬富翁私人宇航員,也是馬斯克力推提名的NASA領導人選。據報道,他原定於六月初接受參議院長時間拖延的確認投票,此次撤回提名讓業界不少人士意外。馬斯克對艾薩克曼被撤提名感到失望。“要找到一個既有能力又善良的人是非常罕見的。他在X上寫道。

據媒體報道,Shift42021年向SpaceX投資了2800萬美元,艾薩克曼個人也曾持有SpaceX股份,雖然他在2024年就已出售個人持有的股份,他與馬斯克及SpaceX的緊密關係在此前的提名期間就已引起部分國會議員的擔憂。

20254月的聽證會上,艾薩克曼試圖在NASA現有的登月戰略與愈發熱門的火星探索傾向間找平衡,稱美國能夠同時規劃前往月球和火星的探測任務。據報道,艾薩克曼曾表示如果成爲NASA領導者,將落實優先開發火星方向計劃。而這對於馬斯克所領導的SpaceX而言無疑是利好。

在此前,NASA已爲重返月球投入了數十億美元的資源。此次人事變動對NASA未來走向將產生重要影響:月球還是火星,曾經釋放出的平衡乃至傾向後者的信號被白宮撤回,目前仍顯撲朔迷離。

NASA並不是單純的科研機構。從機構創立之初,NASA就暗含着美國維護太空霸權、主導太空航天競賽的意味。而特朗普更是將其視爲執行“美國優先”戰略的重要工具。其在社交平臺Truth Social上宣佈“將很快宣佈一位與任務方向一致、能在太空領域踐行‘美國優先’理念的新提名人選”,也正有此意。

從艾薩克曼的背景看,其代表着商業航天資本化、民營化的新方向。雖然特朗普目前並未宣佈新的NASA局長提名,但據媒體報道,美國空軍退役中將史蒂文·克瓦斯特是呼聲較高的人選之一。撤銷提名透露出特朗普更傾向於讓政治立場“純正”、忠於“美國優先”議程,甚至有軍方背景的人選主導NASA

這並不是特朗普和馬斯克圍繞太空問題的第一次衝突。早在今年4月份特朗普政府考慮削減NASA2026年度科學預算時,馬斯克就已發文表示不滿。而據最新報道,特朗普政府提出的2026財年預算提案擬將NASA預算削減四分之一併裁員數千人,同時終止對一系列科研項目的資助。雖然和兩個月前傳言的削減近半而言已有緩和,但作爲NASA的主要承包商之一,SpaceX也受到較大沖擊。

中國航天專家龐之浩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特朗普取消艾薩克曼的NASA局長提名,可能會讓NASA在未來數月內面臨“領導真空”問題。外界之前普遍認爲,艾薩克曼若上任,可能會推動商業化手段以提升效率,提名取消意味着之前可能的戰略調整方向出現變數,新的長期戰略規劃面臨不確定性。

而在項目實施層面,此前有猜測認爲艾薩克曼上任後可能會基於成本等因素,推動美載人登月計劃“阿爾忒彌斯”改用SpaceX的“星艦”超重型火箭執行發射任務,逐步淘汰波音公司製造的“太空發射系統”(SLS)火箭,提名取消讓這一調整方向變得不再確定。

翻身“鯰魚”


20089月對於 SpaceX 而言是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

在經歷多次火箭發射失敗後,馬斯克賬戶裏的300萬美元僅夠再支付一次SpaceX發射。就在垂死之際,NASA一紙16億美元的商業軌道運輸服務(COTS)合同讓 SpaceX 起死回生。

而對NASA而言,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自成立以來,NASA遵循的戰略就是政府重心放在基礎和科研,而將商業化留給產業界的承包商。20世紀的美國航天業在充足的經費支持下,培養出包括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波音(Boeing)、雷神(Raytheon)等在內的一批全球領先的航天承包商。

然而,進入21世紀,面對承包模式帶來的長期壟斷,冷戰後的NASA面臨成本高企、創新不足的雙重窘境,同時也面臨包括中國在內的,航天領域“新對手”的崛起。內憂外患中,NASA決定改革,通過爲有能力的私營商業航天企業逐步轉移技術並開放市場機會,以期推動創新。

在這一新思路下,NASA2006年啓動COTS計劃,於2008年啓動“商業補給服務”(CRS)計劃,爲國際空間站提供常態化的貨物運輸服務,並於2010年推動國會通過了NASA授權法案,鼓勵其與私營企業合作,把近地空間運輸業務交給企業,而把NASA本身工作重心轉向深空探測和前沿領域。

基於該法案,NASA 啓動了“商業載人航天計劃”(CCP),旨在促進私營企業開發載人飛船,並確保至少有一種商業載人飛船能夠安全、可靠、有效地將宇航員送到國際空間站。在項目框架下,NASA培育出包括SpaceX“龍”飛船和波音公司“星際客機”在內的多款載人飛船。

在波音、洛克希德・馬丁爲代表的傳統承包商,常常出現預算超支過半、項目延期多年的情況下,NASA 急需新的力量來打破這種困境,SpaceX 的出現恰逢其時,成爲計劃中的那條“鯰魚”。

據美國媒體報道,NASASpaceX簽署的COTS合同首次引入硅谷式“里程碑支付”機制:將項目拆分爲40個技術節點,每達標其中一個就支付一筆經費。這一支付模式使SpaceX在兩年內以3億美元的低成本完成獵鷹9號火箭的研發,比波音同期項目成本低了近30%

20205月,SpaceX的“龍”飛船成功以單座5500萬美元的成本將宇航員送上國際空間站,這一價格僅爲波音報價的十六分之一。商業航天企業在成本上的優勢得到了印證。

效率的提高來源於迭代式的快速創新。SpaceX從概念設計到首次發射僅用了11個月,這背後是對快速迭代和容錯的信奉。以獵鷹9號爲例,其前五次發射允許30%失敗率,通過高頻試錯積累數據。據媒體報道,2013年第三次發射時火箭因液氧閥故障墜毀,但由於SpaceX48小時內定位問題,整體改進成本不到200萬美元。

而“火星計劃”的重要元素“星艦”也是如此。馬斯克曾直言星艦不是爲了替代NASASLS(太空發射系統),而是要讓它變得毫無意義。在後者單次發射成本超20億美元的時候,SpaceX將星艦的目標成本壓縮至200萬美元,並在得克薩斯州博卡奇卡基地進行“飽和式實驗”。

“燒錢做實驗”的底氣來自SpaceX充足的自有資金。近年來,SpaceX互聯網業務蒸蒸日上,根據美國智庫Payload基於模型和公開數據的預測,SpaceX2024年收入可能達到131億美元,遠高於2023年的87億美元,其中星鏈收入從2023年的42億美元增長到2024年的82億美元,近乎翻倍,用戶數量從2023年的230萬也翻倍增至2024年的460萬。

然而效率的提升並不讓所有人喜聞樂見。作爲NASA親手養大的“鯰魚”,SpaceX在成本上的每一次進步都在蠶食傳統承包商的生存空間,進而轉化爲NASA的政治壓力。

不如意的政治算盤


美國國會2024年發佈的報告顯示,NASA在商業載人航天計劃上總投入超過84億美元,其中SpaceX佔約30%,但SpaceX完成的載人任務次數卻佔全部載人航天任務的100%

這一不均背後是與美國航天產業相關聯的政治博弈。在1958年成立之初,NASA爲了贏得國會支持採取了分散資源的模式,在美國各地設立多個研究中心。這一佈局在初期推動了NASA的發展,但也爲日後難以削減低效項目埋下伏筆。

對此,有媒體評價稱,如今的NASA不僅是一家航天機構,更是一部精密的政治機器,通過提供高薪職位和經濟利益來吸引國會的支持。

NASA重點工程“阿爾忒彌斯”計劃爲例。這一耗資逾930億美元的登月計劃以“太空發射系統”(SLS)爲核心,這款火箭由退役航天飛機的零件拼湊而成,原本設計是爲了節約成本。然而根據NASA監察長的評估,SLS僅前四次發射的費用就高達每次41億美元,SpaceX的獵鷹火箭發射成本可能僅有其20分之一。

而早在2019年,時任NASA局長吉姆·布里登斯廷(Jim Bridenstine)就已提出使用SpaceX的火箭代替SLS。然而該建議招致了阿拉巴馬州參議員理查德·謝爾比(Richard Shelby)的嚴厲斥責,最終不了了之。SLS的研發正是由阿拉巴馬州的馬歇爾航天中心負責。

20246月,研發超十年、耗資約42億美元的波音“星際客機”在進行首次載人飛行時失利,對接空間站時發生氦氣泄漏,且在飛船接近空間站時,由於性能下降,五個反應控制系統(RCS)推進器被計算機關閉,在僅有四個控制器工作的狀態下最終完成對接。在解決未果的情況下最終只能在9月空載返航,任務只能交由SpaceX的“龍”飛船接棒完成。

“星際客機”研發費用高達42億美元,比SpaceX多了18億美元,但因多次技術故障和載人任務失敗,最終未能通過NASA認證。而反觀SpaceX“龍”飛船從2020年開始執行載人飛行,截至當時已完成10次載人任務,將數十名宇航員安全送往國際空間站並返回地球,是唯一獲得NASA認證的可以執行常規任務的美國公司。

2018年至2021年的多次測試中,“星際客機”出現了包括閥門故障、減速傘系統故障、通信故障、燃料消耗過快等在內的種種事故,技術成熟度遠不及“龍”飛船。而NASA最終給予放行正是出於避免壟斷的戰略,不希望SpaceX一家獨大。去年6月當“星際客機”出現故障後,在有“龍”飛船這一現成解決方案的前提下,NASA在採用該方案或是讓波音在軌道上修好飛船後繼續任務兩個選項間的猶豫不決也說明了這一點。

2025318日,當SpaceX龍飛船接回滯留太空286天的宇航員時,馬斯克在推特寫下:“感謝特朗普的支持,讓我們衝破官僚主義的封鎖。”撕開了NASASpaceX矛盾的政治面紗。

業內曾普遍以爲馬斯克和其力推的NASA局長候選人艾薩克曼似乎準備對NASA展開全面改革以打破這一困境,但儘管有技術、有決心,現實中的政治障礙可能讓改革步履維艱。突如其來的提名撤銷也印證了這一點。

作爲NASA近年來最重要的商業合作伙伴,這一人事變動對SpaceX的未來走向無疑會產生深遠影響。美國航天是繼續商業化、民營化,還是要回到過去“太空爭霸”時國家安全、戰略博弈至上的思路,特朗普似乎釋放出新的信號。

即使SpaceX依靠星鏈實現了收入快速增長,也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技術積累,沒有NASA戰略方面的契合和大量訂單,未來的路必定不會再這麼順。而再退一步,沒有包括美國聯邦航天局(FAA)在內的政府機構在規劃、環境評估、審批等環節的配合,包括“星艦”在內的飛行器試射進度也會被迫放慢。

在年初特朗普剛剛回到白宮之時,這些問題的答案似乎顯而易見。但近期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就貿易政策、財政赤字等問題上對特朗普頗有微詞,並在5月末辭去在美國政府效率部(DOGE)的職務,主動抽身“淡出政壇”,發帖稱已回到7×24小時工作的狀態。

5月底接受美國媒體採訪時,馬斯克表示儘管他同意特朗普政府的大部分政策,但他與政府也存在“意見分歧”。“我有點進退兩難,我不想批評政府,但也不想對政府的一切行爲負責。”

今年特朗普上臺以來包括加徵對等關稅在內的種種舉措已讓馬斯克旗下的特斯拉遭到嚴重衝擊。而在政府工作上,522日美國共和黨掌控的國會衆議院通過了被特朗普稱爲“大而美”的大規模稅收與支出法案,背刺政府效率部所做的工作。馬斯克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對該法案“感到失望”。當地時間63日,馬斯克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批評特朗普政府提出的大規模稅收與支出法案,稱這項規模龐大的法案“荒謬”“令人作嘔”。馬斯克認爲,該法案將使預算赤字大幅增至2.5萬億美元,使美國公民揹負難以承受的債務負擔。美國白宮新聞祕書萊維特當日回應稱,馬斯克的批評“不會改變”特朗普總統對該法案的支持。

520日,馬斯克公開表示,“將大幅削減”對政治選舉的投入。據悉,去年的聯邦選舉週期中,馬斯克爲特朗普投入近3億美元。

SpaceX未來處境如何,火星計劃受影響幾何,答案尚待觀察。但目前看來,馬斯克的政治算盤似乎已畫上失敗的句號。

責編 | 楊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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