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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經濟數據釋放積極信號的背景下,爲何民衆的切身感受與宏觀數字之間常存在一道“溫差” ?當外部環境爲出口帶來不確定性,投資與消費這兩駕“馬車”應如何有效驅動經濟增長 ?本期《聊一波》邀請國務院參事室原參事、國家統計局原總經濟師姚景源,與聯辦總幹事王波明展開深度對話。
姚景源直指當前經濟運行中的痛點與堵點。從CPI、PPI的持續低位運行揭示的消費與需求不足 ,到提升居民收入、暢通國內大循環的迫切性 。他將爲我們剖析數據背後的真實經濟生態,併爲如何激活消費潛力、優化投資結構、讓經濟發展成果真正惠及民生,提出哪些值得深思的見解與建議?
一、不僅要關注GDP增速,更要關注付出的成本是多少?
王波明:姚參事,您曾任國家統計局總經濟師。今年第一季度經濟開局良好,GDP增長5.4%,但民衆似乎對此感受不深,未察覺到消費或收入的實際增長。請問這種實際感受上的差距是如何造成的?
姚景源:確實存在這種“溫差”。這主要是因爲我們目前採用生產法統計GDP,覈算三大產業的增加值。這從國家宏觀層面是重要的,但普通民衆是從微觀層面感受經濟。GDP只顯示增長,不反映爲此付出的代價。例如,今年一季度工業增加值增長6.5%,這很可觀。但同時,全國工業企業每百元營業收入的成本爲85.1元,同比增加了0.11元。這一分一釐的成本上升不容小覷,它會導致利潤下降。41個工業大類中,一季度有22個利潤下降或虧損,全國工業企業利潤總體下降0.3%。因此,微觀企業可能感受虧損或成本上漲,與宏觀數據有差異。我一直認爲,不應將GDP作爲衡量經濟的唯一重要指標,尤其在當前階段,民生指標應放在第一位。這樣能縮小官方與民衆的“溫差”,使大家對經濟狀況的感知趨於一致。
王波明:儘管一季度GDP數據不錯,達到5.4%,這其中是否也潛藏着一些令人擔憂的問題?

姚景源:具體分析確實存在一些需要持續解決的問題。例如基礎設施投資,今年一季度增長4.8%,表現尚可,且高於去年。我認爲當前基建投資的關鍵在於要更貼近民生。以城市地下排水系統爲例,2021年河南鄭州暴雨造成重大損失,暴露了排水不暢的問題。我們過去城市建設往往重地上輕地下,忽視了“裏子”工程,而日本東京、英國倫敦的下水道則非常先進。建設部已決定,計劃用十年時間,每年改造約一萬公里,最終徹底改造全國91000公里的地下排水網絡。這既是民生工程,也是有效投資,能拉動經濟,提升城市生活品質。
另一個問題是缺少好項目。目前投資主要依靠國家主導的大項目拉動,如高鐵、高速公路、港口碼頭等,這些很多已是世界第一。在項目選擇上,我主張更多地將篩選、確認和尋找好項目的任務交給企業和企業家,因爲他們對市場的盈利點更爲敏感。政府的角色應轉變爲幫助企業完善項目,這樣才能激發民營經濟的投資活力。我們不能輕視投資,作爲發展中國家,我們仍有許多建設任務和短板需要彌補。而且,投資能創造就業崗位,歷史經驗數據顯示,投資項目中約有20%至30%會形成員工的工資獎金等收入,並帶動上下游產業鏈。因此,今年仍需大力抓好投資,關鍵在於更多關注民生改善和投資效益,避免無效投資、形象工程和政績工程。
特朗普之所以敢於向全世界發起貿易挑戰,其手中的王牌便是美國作爲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美國約有3.5億人口,而中國有14億人口,如果我們能建設好國內的巨大市場,其潛力無疑會超過美國。
二、物價不是越低越好,維持溫和通脹才能保經濟發展
王波明:我注意到一些數據,其可持續性令我有些疑問。衡量通貨膨脹的CPI指數近兩三年一直徘徊在0.1-0.2%的低位,第一季度甚至有所下降,這似乎表明消費不足。另外,PPI指數已連續30多個月負增長,這意味着企業持續降價,盈利困難,這是否是“內卷”造成的,由於消費不足,企業只能競相壓價?
姚景源:中國目前的物價漲幅在全球範圍內的確很低。低物價對民生,特別是低收入羣體是有利的。如果在經濟面臨較多困難,普通民衆就業和增收壓力較大的情況下,物價再高漲,民生底線就會被打破。
當前物價低的原因比較複雜。從正面看,反映了我們供給充裕,市場上沒有短缺商品。價格最終取決於供求關係,供給充裕,價格自然上不來。但另一方面,也存在消費不足的問題,民衆購買力不足,價格也會下行。此外,我們對微觀經濟干預過多,價格作爲市場經濟最重要的信號,應讓其真正反映供求關係,政府不宜過多幹預。
以豬肉價格爲例,前些年一些地方限制養豬,導致豬肉價格一度飆升至每斤40元。隨後政府又過度干預,鼓勵大規模養殖,去年生豬出欄超7億頭,導致豬肉價格跌至10元左右。這種干預擾亂了市場信號。目前牛肉、羊肉、禽蛋、蔬菜價格也都在下降。部分原因在於大規模進口牛肉等衝擊了國內市場。從消費心理學角度看,民衆“買漲不買落”,越降價越觀望,這反過來又導致價格低位運行。因此,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和全國兩會都提出讓價格迴歸合理水平,保障生產者有合理利潤,以實現供需匹配。
從CPI本身看,其變化尚不能稱爲通縮,因爲通縮是貨幣概念,指流動性不足。扣除食品和能源的核心CPI在一季度仍爲正0.5%,表明我們並非流動性不足。但PPI連續30多個月下降,主要影響的是鋼鐵、有色、化工、煤炭等生產資料價格,這確實反映了需求不足。因此,中國的價格問題需要全面分析。一方面要讓CPI回到合理區間,另一方面也要避免西方國家那樣的高通脹。我們在遏制通脹方面經驗豐富,但在治理通縮方面,經驗和方法都有所欠缺,需要不斷完善。
王波明:您說得很對,現在提倡的是適當的通脹,比如回到1%-2%的水平。而且從消費觀念看,價格越低,購買意願反而越弱。
姚景源:我們實施了大規模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例如今年提高赤字率,加上其他發債資金,總額達10萬億人民幣,地方專項債也從去年的3.9萬億增加到今年的4萬多億,還有各類轉移支付,財政和貨幣政策力度相當大,貸款發放也在加力。因此,我們不能低估通脹風險,大量流動性最終可能推高物價。我贊同央行保持警惕,將防止通貨膨脹作爲一條紅線。但另一方面,當前物價持續低迷也影響宏觀經濟健康發展。根本原因還是要千方百計增加民衆收入、增加就業、提升大家對未來的預期,這樣民衆纔敢於消費,從而帶動價格回升。

此外,供給側改革也很重要。例如動畫片《哪吒2》的成功,說明我們供給方面仍有提升空間,許多影視劇作品不如一部動漫。要解決無效供給問題,堅持“蓋好房子”的理念應推廣到所有商品生產中。如果市場上都是優質商品,例如綠色食品,消費者自然願意以稍高的價格購買,這樣價格與價值就能統一,供給也能上新臺階。
三、今年消費補貼3000億,應該讓消費者自己決定“買什麼”
王波明:考慮到目前的經濟發展狀況,以及特朗普可能加徵關稅等因素,今年出口對GDP的貢獻甚至可能爲負,去年還有1.5個百分點的貢獻。在這種情況下,穩住投資和消費就顯得尤爲重要,至少要能抵消出口下滑的影響。
姚景源:特朗普之所以敢於向全世界發起貿易摩擦,憑藉的是美國作爲全球最大市場的王牌。這啓示我們,建設好我們國內這個14億人口的巨大市場至關重要,其潛力遠超美國3.5億人口的市場。當前,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將部分原用於出口的產能轉向滿足國內市場需求。
王波明:我認爲歸根結底還是要讓老百姓有錢,並把提振消費能力作爲一項重要工作來抓。那麼,如何提振消費呢?
姚景源:提振消費,首先技術層面要讓大家有錢。因此,要千方百計提高工資,特別是企業要爲員工漲薪。但目前約36%的工業企業處於虧損狀態,漲薪困難。我主張政府可以提供支持,例如對漲薪企業給予稅收減免,甚至財政補貼,利用特別國債的資金也可以。其次,關於就業,今年就業壓力依然很大。一季度成年人調查失業率3月份爲5.2%,雖較去年有所好轉,但真正的關鍵時期是二三季度大學生畢業季。各地都在努力促進就業,今年預算安排了700多億用於擴大就業。我不主張把這些錢都用於舉辦大規模、形式主義的招聘活動,而應將資金直接補貼給吸納大學生的企業,做到精準高效。經濟學原理是樸素的,要講成本和收益,要把錢花在刀刃上。
第二,要讓存量財富升值。股票、房產是居民的主要存量財富,我國住房佔居民財富的60%,其價值波動影響重大。因此,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和兩會都提出“穩股市、穩樓市”,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例如,我調研的江蘇紅豆集團董事長鍾海江提到,上證指數從2600點漲到3300點時,公司市值增加了50億。股市上漲,民衆財富增加,自然敢於消費。穩住股市可能比穩住樓市更容易見效。第三,要讓大家敢消費,必須解決後顧之憂,如醫療、教育、養老等問題。政府應加大在這些社會保障領域的投入。例如,提高醫保中政府的支付比重和數額,提高低保和社保水平。政府應明確告知民衆在解除其後顧之憂方面已做的和將做的努力,這方面的考覈比單純考覈GDP更爲重要。
王波明:確實如此。例如北京朝陽區發放消費券,鼓勵民衆在區內餐館消費、看電影等,這是一種短期補貼措施。長期來看,還是要解決醫療、教育、養老這些“三座大山”的問題。長短期措施並舉,纔能有效提振消費。
姚景源:我補充一點,關於消費中的“以舊換新”政策,例如汽車、家電等,去年投入1500億,今年準備投入3000億。這種做法的問題在於,補貼是由政府指定購買特定商品,實際上是對特定產業的傾斜,而非普惠性的消費政策。這可能導致各行各業爭相尋求政府補貼,滋生尋租空間。同時,這更像產業政策,扶持的汽車、家電等行業很多本身已是過剩產業。
短期內刺激購買能消化部分過剩產能,但企業可能因此進一步擴大再生產,導致更嚴重的過剩。這類耐用消費品,如汽車、電視,使用週期長達十年左右,現在集中購買,實際上是透支了未來的消費。我主張把消費主導權真正交給消費者。政府可以直接發放消費補貼,讓消費者自主決定購買什麼,就像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把生產權交給農民,農民根據市場需求決定種植什麼,從而解放生產力。政府有時習慣於替民衆做決定,往往費力不討好,客觀效果也未必理想。要讓消費成爲經濟增長的第一拉動力,這點非常重要。
姚景源:從根本上講,還需要解決居民收入佔比問題。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主要分給政府、企業和居民三塊。目前我國居民收入佔比偏低,不到60%,而發達國家普遍在70%以上,甚至巴西、印度也高於我們。居民收入佔比低,自然消費能力不足。提高居民收入佔比並非易事,因爲政府拿的那塊較大,且承擔了許多國外政府不管的事務,有越管越細的趨勢。要減少政府的份額,就需要進行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同時,政府作爲分配的“操刀手”,要主動削減自身份額,確實有難度。因此,在擴大消費問題上,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包括體制改革、指導思想轉變和政府職能轉變。
王波明:是的,您談得非常透徹。非常感謝姚參事做客《聊一波》,希望我們今天的討論能爲有關部門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和建議。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