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這個沉寂的景點,被韓國人盤活了……嗎?

由 上觀新聞 發佈於 熱點

'25-01-13

幾天前入夜時分路過田子坊,寒氣逼人。

栗色長髮的年輕女子一抬手,露出廓型大衣裏的短裙。在同伴指揮下,她在弄堂間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旁邊裹着羽絨服聳肩袖手而過的阿姨忍不住嘀咕:“哦喲,韓國小姑娘,真的不怕冷。”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是韓國人?”

“只有韓國小姑娘這樣穿呀,幫中國人日本人都不一樣。”

這位在附近店鋪工作阿姨又補了一句,“最近我們看得多來!”似乎佐證着最近社交媒體盛傳的段子——上海那些沉寂的景點,被韓國人盤活了。

走進弄堂深處,遊客比想象中多,其中的確有不少韓國人,不過也有流連水果串攤位的泰國家庭,一本正經討論文創商品的日本青年,還有晚上也不肯摘墨鏡的歐美遊客……不同的語言在田子坊燈火通明的巷弄間交匯,在冬夜升騰起一絲暖意。

這裏的確跟我之前的印象不太一樣了,實在太久沒來了,可我曾經也是這裏的常客。田子坊入口處介紹了這裏的“今生”: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陳逸飛帶着“藝術倉庫”的概念入駐老弄堂,因張國榮喜愛的漢源書店而出圈的創辦人爾冬強也在此落戶。“田子坊”這個名字則是黃永玉起的,取自《史記》中一位畫家的名字“田子方”。

二十多年前,互聯網還停留在web1.0時代,田子坊就以先鋒之姿成爲當時年輕人熱愛之所。從瑞金路轉進泰康路,一間小酒吧樓下藏個音像店,能淘到不錯的電影和唱片。一路往前從1號門進,左手邊是兩層樓樂天陶社,往前一點能看到爾東強以上海爲主角的攝影展,再走幾步便是陳逸飛的工作室。這片民居與舊廠房混雜的區域裏,辦過詩歌會、歌劇沙龍、爵士樂和鋼琴演奏以及各類展覽,在“新中式”遠未流行之前就搞過唐裝表演。

與這些時髦的活動格格不入的,是居民們炒菜的油煙味和二樓以上曬出來的衣服和被褥,優雅中多了一份煙火氣,被藝術家作爲素材;那些來不及拆除的廠房機械零件和門楣大梁,也成了創意場所最獨特的裝飾。國際混合着本土、前衛糅雜着日常的公共空間因爲反差聲名遠播,吸引藝術家、設計師和年輕遊客紛至沓來,居民也得以通過租賃、轉讓和置換等方式,逐步改善生活條件——田子坊成名,並非因爲歷史風貌保存或石庫門建築保護,而是民居與街道工廠煥新。煥新的原因也很現實——位置尚佳,交通方便,成本低廉。爾冬強說過,800多平米空間,一年租金只有12萬。

商業氛圍自然也慢慢起來了。從滿足青年基本需求的便利店到服務周邊的小餐廳,從法國律師開的裝飾店到美式復古傢俱店,從迷你畫廊到創意機構,調性一致的商業也增添着田子坊的吸引力。不要小看這些弄堂小店,曾有一度發展不錯的品牌從這裏起步。比如上海本土設計師吉承第一個品牌Lavie,就開在這裏。

我家牆上至今掛着的一幅畫,是2008年在田子坊2號門過街樓下一家畫廊買的,一名上海籍插畫師以上海爲主題創作了許多作品——弄堂夜空飄起水母,大雪覆蓋着東方明珠。那時網購已趨成熟,但店員還是自己來送畫,並希望拍攝合影,“畫家希望記住每位收藏者的樣子”——這讓消費在買賣之上,有種惺惺相惜的情感聯結。

2010年,田子坊成爲AAA級旅遊景區。名聲逾大,遊客越多,坊裏結構發生巨大變化。2012年10月,爾冬強藝術中心以“24小時詩歌馬拉松”告別田子坊。以《最後一瞥》出名的爾冬強,留下對田子坊的最後一瞥。

“退出田子坊,真的沒什麼。”當時爾冬強接受《解放日報》採訪時說,全世界做藝術的地方都是如此,比如紐約SOHO街區,最開始藝術家進駐,慢慢名氣大了,人流多了,變成了熱鬧的商業區。

關鍵還是租金。當時年租已升至上百萬,面積卻不到之前的一半——得分一半給一家圍巾店分擔租金壓力。當時對藝術中心的經營方式也有爭議,有人認爲在這裏辦了不少展覽,中心收了租金;但中心認爲展覽是公益項目。

再去田子坊,昔日的藝術家工作室、創意機構和設計師店鋪已逐漸離開,多了露天餐廳、東南亞風格酒吧和各種紀念品商鋪,各種旅遊景點同款“美食”和小商品——惟有壓縮成本,方可平衡高昂租金。這似乎在一段時間內並未影響這裏的人氣,有一年國慶節這裏一天湧進將近6萬人,門口排起數百米長隊,一度超過景區最大承載量。

幾年後再聽到田子坊的消息,竟是各類營銷號稱其“1/4店鋪關閉”“客流慘淡”。我特意去了一次,雖沒有那些文章裏展現得那般慘淡,卻不見往日活力。有餐飲店老闆焦慮,窄小的門面一個月房租8萬,有時一天只能賣60元。

當思緒從昔日的場景回到現實,巷弄暖黃的燈光讓我欣慰,但穿行其間,文創冰箱貼、護手霜和奶茶店代替了昔日的烤串、炸雞和臭豆腐,卻和我在全國各地的文創景區乃至上海本地一些景點所見並無二致。

外國遊客真的能讓田子坊再度煥發活力嗎?

上海旅遊不以自然資源見長,靠的是城市記憶、文化交流、藝術展演等複合都市魅力,享受的是探索獨特城市文化帶來的人文體驗,這本是田子坊崛起的原因。

當如今的外國遊客第一次來到這裏,可能會爲萬花筒般的老式民居而驚訝,會爲眼花繚亂的各色小店所吸引,但當他們像過去國內遊客一樣,多走幾個景點,就會發現其中反覆,還會對同類型景區充滿期待麼?當千篇一律的“紀念品”被發現其實是批量化、同質化的現實後,這種“上當”的感覺,又憑什麼讓他們繼續願意爲本來以爲的“在地文化”消費?

一些外國遊客眼中的田子坊,魅力依然來自二十多年前積攢的口碑。日本演員松田悟志在社交媒體上留下對田子坊的印象:“那種神祕混沌的感覺很吸引人。”

但不要以爲外國遊客會被文化差異理所當然地所吸引。以商鋪阿姨們津津樂道的韓國遊客爲例,韓國在當代設計、舞臺藝術、視覺呈現方面具備優勢,普通的文創產品和展演,不一定能吸引他們在中國消費。近年來泰國創意設計也在發展,不僅有國內消費者定期前往淘寶,也有創意人才直接將店開過去。

在海外社交媒體上,有人實地打卡後和感受到落差:“和我期待的田子坊不一樣”“到處是榴蓮和臭豆腐的味道”“只是一個值得曬社交媒體的地方”。

田子坊面對的問題,其實和遍佈中國的許多“水鄉小鎮”“文創街區”“藝術社區”相似,它們原本有着各自不同的個性底色,卻在商業浪潮的衝擊和不恰當的“打造”下成長爲差不多的樣子。

城市魅力來源其活力與包容,就像最初的田子坊,本是自發破土而生。寄望遊客“盤活”,是本末倒置。呵護好這樣的生命力,它能持續提供豐富的內容產品,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們一來再來。

走出田子坊,掛着陳逸飛簽名的工作室舊址作爲黃浦區文物保護點保留下來了,大門緊閉;爾東強退守青浦郊區,棲息於自己的“精神原鄉”,堅信江南自然人文滋養着華爲的年輕人;原先門口的樂天陶社,在景德鎮推出的樂天市集,已是當地吸引年輕人消費的重要因素之一。

題圖來源:海沙爾 攝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簡工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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