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7年深秋，第一期《時尚芭莎》正式出版。創刊的封面上，寫着這樣一句話：“A repository of fashion,pleasure,and instruction.”——如今，站在嶄新的起點，回望過去150餘載，《時尚芭莎》確從未忘記當年的初衷，它所記錄的不只是時尚的變遷，更是如它所說，爲人們提供了生活的指南與興味。
在攝影技術日漸普及的百年間，《時尚芭莎》發掘了無數擁有自由創作靈魂的藝術家與攝影師，與之聯手，通過鏡頭這一載體，將時裝從冰冷的布料昇華爲流動的藝術。而時尚攝影亦從最初的記錄工具，演變爲一種獨立的表達形式。
20世紀初，時尚攝影尚未成爲一種獨立的職業。它更像是時裝設計的附屬品，僅僅作爲記錄時裝的一種手段而存在。所謂攝影師，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衣服拍清楚，儘可能多地展示細節。這種記錄無關藝術，無關表達。就像是百貨公司的商品目錄——僵硬、無趣，只爲陳列，連模特的笑容都彷彿量角器量好一般，永恆的45度。
但《時尚芭莎》卻透過鏡頭，看到了影像藝術的另一種可能與魅力。1924年，阿道夫·德·邁耶（Baron Adolph de Meyer），這位攝影界的“德彪西”受邀擔任《時尚芭莎》的首席攝影師。在此之前，他已經在時尚行業工作了近10年，但卻始終在爲攝影做“裁縫的輔助”。直到被芭莎聘用，他才得以在自己的作品中，釋放出獨特的能量與審美——芭莎給了他前所未有的自我展示的空間，引導他進行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公式化攝影的藝術創作。優雅、詩意、戲劇化，德·邁耶的藝術潛能由此被激發。
無論是1925年4月刊中，身着一襲香奈兒白色薄紗裙，籠罩在朦朧的光暈中，彷彿從文藝復興的畫作中走出的模特，抑或是1929年11月刊中，頭戴橙色天鵝絨帽子，褶皺看上去像翩飛的蝴蝶的女士，都能看出德·邁耶被鼓勵最大限度地發揮創意，像一位獨立的創作者那樣，通過其所擅長的柔焦技術、細膩光影與考究構圖，塑造出彷彿從古典油畫中走出的慵懶而不失優雅的形象，先捕捉人物的精神世界，再留給世人回味與想象的空間。
1925年4月刊
1929年11月刊
就這樣，在《時尚芭莎》的推動下，攝影師有了自我展現的舞臺，攝影蛻變爲獨立的藝術語言，“記錄者”被重塑爲“創作者”，影像從刻板冰冷的商業記錄昇華爲一枚又一枚柔軟的文化符號——這些也正標誌着時尚攝影的職業化開端。
如果說德·邁耶的鏡頭是一組優雅的靜態詩，那麼馬丁·芒卡西（Martin Munkácsi）的影像則像是一首動態的樂章。1933年，《時尚芭莎》的主編卡梅爾·斯諾（Carmel Snow）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這位體育攝影師兼攝影記者出身的藝術家，並說服他爲12月的泳裝特刊拍攝一組照片。
卡梅爾·斯諾引導芒卡西延續以往動態、自然的攝影風格，讓模特露西爾·布羅考（Lucile Brokaw）在長島的沙灘上自由奔跑，一改早前模特們端莊的形象，轉而將瞬間的動感與鮮活永恆定格。這也是時尚攝影歷史上第一張動作鏡頭照片，具有開創性的意義。這張照片不僅震撼了當時的時尚界，也深深影響了後來的攝影師，曾被評價爲“第一次發現攝影能夠捕捉生命的力量”。
1933年12月刊
就這樣，《時尚芭莎》再一次顛覆了當時的時尚攝影規則，將生命最真實的律動引入攝影，從此，讓時尚攝影走出了影棚，走向更爲開闊的海灘、田野和山間，也走向更爲廣闊而豐盛的世界。時尚開始在風中呼吸。
兩年後，第一張裸身照片出現在《時尚芭莎》中——同樣出自這位“轉行”的攝影師之手——性感大膽，肆意張揚，彷彿隔着鬆脆的紙張，都能嗅到陽光下蒸騰的水汽，那是屬於生命的氣息。
1935年
或許正如《時尚芭莎》前美版主編格蘭達·貝利（Glenda Bailey）所說：“時尚最偉大的時刻，永遠是下一個。”150年間，《時尚芭莎》一直是這些時刻的創造者——通過不斷挖掘攝影師並與之展開全新的合作，芭莎推動了無數經典作品的誕生，一次又一次探索着時尚與藝術的邊界。在芭莎的鏡頭下，有些標準、傳統和思想，屢次被顛覆，始終在革新。
1936年，《時尚芭莎》邀請美國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傳奇藝術家曼·雷（Man Ray）創作，這位對藝術頗具追求與執着的攝影師，被准許以他獨特的風格與審美拍攝。於是，一系列具有實驗性的先鋒作品得以誕生。
比如誇張的紅脣、完美的淚珠，這些尋常的意象被割裂、變形或省略，一反邏輯與常態，看似錯亂地呈現，但卻帶來視覺的衝擊，大膽又前衛。與芭莎的合作，讓曼·雷開始運用特殊的技法來進行藝術的探索，也爲後人開闢了時尚攝影的全新領域。
同年，《時尚芭莎》正式聘用剛過40歲的路易斯·達爾-沃爾夫（Louise Dahl-Wolfe）爲雜誌拍攝，這也是芭莎歷史上首位女性攝影師。她的作品以色彩和對自然光的運用而聞名，爲時尚攝影帶來了一種新鮮的自然主義——要知道，此前的時尚攝影一直被僵硬而傲慢的“歐洲”或“德國”工作室風格所主導。
時任芭莎時尚編輯的戴安娜·弗裏蘭（Diana Vreeland）極富創意與想象力，她的理念也帶給沃爾夫多方位的創作視角，鏡頭下的模特彷彿自然抓拍，不經意間闖入，並且永遠有着“乾淨的頭髮、閃亮的皮膚和既輕盈又結實的身材”。這位時尚界“女性視角”的先驅，用自己對顏色極強的敏感度與掌控力，爲時尚攝影增添了亮色與活力，塑造了堅強、獨立的美國女性新形象。
1943年
1948年7月刊
1953年6月刊
就這樣，進入20世紀中期，《時尚芭莎》的目光逐漸投射到更爲人性化的領域，其攝影作品也多強調真實與情感之美。這一時期，芭莎御用時尚攝影師理查德·阿維頓（Richard Avedon）拍攝了一組名爲《多維瑪與大象》的照片。其中，身着Dior時裝、身材曼妙的模特與兩頭巨大的大象站在一起，強烈的對比讓人過目不忘。在此次與芭莎的合作中，模特不再只是時裝的展示者，亦是故事的講述者。由此，芭莎讓時尚攝影從“看衣”，轉變爲“看人”。
這位21歲便被芭莎發掘並培養的攝影師，日後拍出了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封面，比如1959年9月，他曾以電影敘事爲表現手法，爲奧黛麗·赫本拍攝了一組名爲“Paris Pursuit”的時裝大片，拍下了一個時代的時尚風貌。而他那一套天馬行空又不失敘述感的創作模式讓一衆頂級攝影師爭相模仿、學習，並沿用至今。
1959年9月刊
1962年，另一位攝影記者出身的藝術家弗蘭克·霍瓦特（Frank Horvat）同樣被《時尚芭莎》發掘，受邀拍攝了一組來自街頭的照片。霍瓦特引入了新聞攝影的手法，將模特拉到地鐵口、酒吧內、市場裏……以人羣爲背景，通過獨特的視角捕捉模特剎那間的自然神情。在他的作品中，時尚不再冰冷、高高在上，而是充滿了細節和煙火氣。
1962年2月刊
而在其與芭莎合作的衆多大片中，一組名爲“Umbrella Color”的尤爲引人注目。因不小心使用了一盞閃光燈，他意外拍出了彩色雨傘背後一抹朦朧柔美的女性姿態，賦予了時尚攝影創新的格調。
1967年
也是同一時期，另一位頗受達利影響的攝影師梅爾文·索科爾斯基（Melvin Sokolsky）極爲大膽地拍攝了“Bubble”系列照片。模特置身在一個巨大的透明氣泡中，“漂浮”在巴黎的城市上空，極具超現實感。索科爾斯基的靈感來自於俄羅斯的法貝熱彩蛋——不過他褪去了彩蛋外殼上華麗的裝飾物，轉而用極簡、充滿未來感的塑料取代了常用的白琺琅。這組照片也成爲了芭莎跨時代的象徵。
1963年
進入黃金般的20世紀90年代，《時尚芭莎》與時尚攝影師們的合作步履不停。以黑白影像著稱的彼得·林德伯格（Peter Lindbergh)）的鏡頭下，超模們橫空出世，扮演墜入凡間、遊蕩街頭的天使；18歲的凱特·莫斯（Kate Moss）首次登上雜誌封面，野性而不失天真的臉龐與紅色緞面禮服相映成趣，手捧水晶球的經典造型直到今天依然被複刻翻拍……
1992年12月刊
從超現實主義及實驗性攝影，到女性主義與現代多元探索，《時尚芭莎》總是伸展着多方的觸角，與不同的時尚攝影師合作，一方面懇切地延續着雜誌的藝術基因，另一方面又通過影像藝術探討時尚與身份、文化乃至社會的關聯。
1993年12月刊
1993年12月刊
1993年12月刊
直到今天，《時尚芭莎》的鏡頭已經穿越了百年的光影長河。它曾是新職業的催生者，是藝術家的庇護所，如今又成爲時尚與人文交鋒的前哨。那些定格在紙張上的面龐和衣角，脣印或淚滴，何嘗不是人類對於所謂“美”永恆的詰問與作答？
當翻看過往種種時尚攝影師們的創作，人們也許會忽然發現，每一張照片都像是一面棱鏡，折射着一個時代最熾熱的渴望與最自由的遐想。而《時尚芭莎》，始終是棱鏡中那束不肯熄滅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