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強勢大女主”，在如今衆多文學和影視作品層出不窮的女性角色塑造之前，初代“鐵娘子”王熙鳳值得我們反覆回味。
在文學名著《紅樓夢》中，當我們暫時離開那些慣性的凝視和審判、功過是非的評說，王熙鳳這個女孩，在她外在的灑脫潑辣、強大幹練之外，有着怎樣一個隱祕的內在世界和極具悲壯性的內核？如果你是一個生性比較要強的人，那麼你看待王熙鳳這個角色的時候，會產生一些不同的感受。
王熙鳳對自己的生命姿態有一種強烈的要求，這種人像向日葵，陽面永遠是那個漂亮的、有能力的、刀槍不入的鐵娘子，而在陰影處，其實是習慣把一切都囫圇着生往下嚥的艱辛與被大多數人誤解的無奈。
讓我們由外及裏，慢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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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奢多巴胺」元老
如何穿出200%自信？
王熙鳳喜歡轟轟烈烈的活法，這一點，首先表現在她的穿搭風格上。她是一個高調得很坦蕩的人，喜歡一身流光溢彩，轟轟烈烈的漂亮。她的穿搭，隔着紙張都能感到能量拉滿，給人一種很“提氣”、很振奮的感覺。
*《紅樓夢》1987年版劇照 鄧婕飾演王熙鳳
還記得黛玉進賈府時候看到的鳳姐嗎？“未見其人先聞笑”，什麼人敢這樣放誕無禮？“鳳辣子”就這樣走了出來。
原文寫道：
“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脣未啓笑先聞。”
用現在的話說，鳳姐走的是頂奢版多巴胺風。
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說這一段展現了王熙鳳此人的富貴與流俗。但我卻覺得，穿搭的真正意義其實是個人風格的表達。
我們可以想象是汪曾祺筆下的梔子花：“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爲文雅人不取，以爲品格不高。”而梔子花卻說：“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管得着嗎！”這就是鳳姐的風格。
對於王熙鳳而言，她最大的角色魅力就在於她可以完全性地表達她自己。鳳姐和寶釵就是一組很好的對比——
寶釵不喜脂粉，乃至家居風格都是相當剋制，她的爲人處世也是如此，似乎永遠都在警惕地與這個世界保持一種心理層面的距離，隔開距離，冷靜審視，才能確保安全。
鳳姐則正好相反，你會發現她一點也不恐懼被人“看見”，相反地，她只會覺得看見自己的人還不夠多，自己的才華還沒有被完全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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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家庭是如何
養出「鳳辣子」的？
王熙鳳的底層安全感很足，不能說這只是因爲自幼家庭條件的殷實豐饒所帶來的結果，那是一個必要條件，不是一個充分條件。因爲四大家族的女孩子都是名門出身，但鳳姐身上的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頭卻是獨一無二的。
在那樣一個要求女子以溫婉內斂爲德的封建社會語境裏，這位自幼便流露出領袖氣質的小姑娘，沒有被要求收斂氣質變成一個知書達禮的溫婉閨秀，而是得到了家人更悉心的培養來幫助她發揮自己的性格特質。
林黛玉進賈府那一回賈母提到了王熙鳳的成長細節，說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王熙鳳”，王熙鳳和其他女孩子最不同的一點，就是她本身是在一個真實的外部世界裏成長起來的，她不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相反地，她的父母有意讓她和男人們學一樣的東西，浸泡在雄性世界最真實的鬥爭和處事邏輯裏。
所以對比阿鳳和其他姑娘，我們會發現她關於形而上的思考比較少，風花雪月的東西比較少，迴避性的東西也比較少。
阿鳳的思考是完全現實性的、主動性的，整個世界在她眼裏無非是一盤棋局，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她的棋子，而她堅信自己就是最好的棋手。因爲她本身就是在這樣的鬥爭訓練中成長起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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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烈烈」王熙鳳
識人用人更有一套
王熙鳳這個人喜歡轟轟烈烈的事物，同樣，她也喜歡那些能力出衆的人，她的用人風格就是唯纔是舉。
所以小紅這個角色，在怡紅院的時候被排擠，被認爲是過於有野心、不安分。但是在鳳姐這裏，她就是喜歡這樣美而自知、鋒芒畢露的人物，因爲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鳳姐是寶玉、黛玉最大的“CP頭子”，名場面就是“喫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可見，放下那段糟心的婚姻、放下在權力鬥爭裏的殫精竭慮，放鬆狀態的鳳姐，其實也只是一個愛說愛笑、暗搓搓打call支持弟弟妹妹地下戀情的活潑大姐姐。
王熙鳳對黛玉的熱情之所以不惹得大家反感，是因爲她的誇讚裏，的確有一部分來自衷心的欣賞。《紅樓夢》裏有不少人在私下裏表達過對黛玉性格的不滿，但是鳳姐卻沒有過，她沒有認爲過黛玉尖酸刻薄。因爲在鳳姐的評價體系裏，一個人的合羣性遠沒有她自身的質素來得重要。
而鳳姐大鬧寧國府的時候是這麼講尤氏的，她說：
“你既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
鳳姐的借題發揮裏，也表現了她自己的價值取向。她認爲一等人是靠實力過活的，才幹、口齒、頭腦，這些都是立身處世裏硬碰硬的東西，而二等人才要去維繫人際。也就是她罵尤氏的，靠自己的本事活不下去，只能看別人的臉色去討好人家。
尤氏聽完當場大哭起來，因爲某種意義上鳳姐說出了真相，而這個真相過於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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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想要「平視的愛」有多難？
王熙鳳的孤獨與心酸
《紅樓夢》七十一回有一個情節：
邢夫人某次借題發揮，以對下人處置不當爲由當衆刻意給王熙鳳難堪，鳳姐向婆婆辯解了幾句，然後接下來這段描寫寫得太傳神了，原文說：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
短短兩句話，一個驕傲的人的那種打碎牙齒活血吞的性情就寫了出來。
一個“強者”某部分的辛酸在於，她的脆弱和辛苦是不容易被看見的。一方面是因爲她的自尊心使得她不習慣於去流露脆弱，一方面是因爲大部分人是會習慣性地忽視一個“強者”的情感部分的。
在邢夫人的質問裏，也藏着一個無能的婆婆對一個能力過強的兒媳的不能明說的嫉妒。
一個強者的孤獨在於，你做好一件事情的時候，未必有多少人真心讚賞，但是你出現紕漏的時候，一定有人來落井下石。名利場上的優勝，往往是輿論場裏的原罪。這就是人性規律裏殘忍的平衡，你得到一邊，往往就得放棄另一邊。
王熙鳳這個角色就是這樣，這個女孩子的精彩之處在於，她一生忠實地做了她自己；而這個女孩子的悲壯之處在於，在一個父權制的封建話語體系之下，女性的主體性從來未曾被真正地讚賞過。所以鳳姐的才華與魅力，換來的是衆人心中畏懼與鄙夷交織的微妙凝視。
黛玉的孤芳自賞裏，尚有一個前世盟定的寶玉緊緊跟隨。而鳳姐揭開的，顯然是一個主體性女性在社會和婚姻現實裏更加血淋淋的一面——
她得到的是上位者的欣賞和下位者的恐懼，但少了一些平視性的、真正意義上的理解和愛。
#鳳姐&尤二姐&賈璉
三敗俱傷的故事
沒有贏家
婚姻中，我本位的大女主“得不到真愛”，小棉襖又能“得到真心”嗎？
鳳姐是在一個“實力至上”的競爭型價值觀裏成長起來的，而不是在一個“情緒價值至上”的服務型價值觀裏成長起來的。
鳳姐和賈璉在一起的時候，她強調的是自己孃家的實力、強調的是自己在賈家家族管理中的實際貢獻這些“硬通貨”的部分。
而尤二姐和賈璉在一起的時候，她走的就是溫柔小意、無限滿足男性自尊心的服務型的路線。
因爲在尤二姐的價值觀裏，王熙鳳這樣的女人是費力不討好、不懂男人心的失敗女人，所以尤二姐和賈璉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有某種心安理得，因爲她覺得自己讓賈璉更快樂。以至於在賈璉說出盼望鳳姐早死的時候，尤二姐都沒有想過一個男人可以這樣無情地對待他的妻子，自然有一日也可以無情地對待自己，尤二姐只是深感受用，覺得自己找到了終身的依靠。
尤二姐理解不了王熙鳳這種女性內心的那些執着與驕傲，就像她也不能理解妹妹尤三姐爲什麼要爲了一份理性中的愛情而放棄其他男人可能給予的優渥生活。因爲尤二姐自己的生命中從不具備那些主體性的思考，她美麗而昏懦，最終爲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其實是一個三敗俱傷的故事，這裏面沒有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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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挽大廈將傾
不悔曾轟轟烈烈
我想，在尤二姐事件中報復成功的鳳姐，最終也不會感到真正的快樂。因爲正是在尤二姐事件裏，她才無比真切地看清了這段婚姻的面目全非。女孩子心裏對於婚姻那最後一點點希冀的火苗也被熄滅了。
於是《紅樓夢》後期王熙鳳常常有這樣的細節，就是她常常有一種奇怪的羞愧感，覺得背後有無數人在嘲笑自己。以至於她連傷心了哭泣都要火速躲進房間裏揹着衆人去哭。我們會驚訝地發覺，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總是丹脣未啓笑先聞的明媚女孩兒，終究有一部分被悄悄磨蝕掉了。
與之相對應的，是她越來越肆無忌憚地醉心於那些灰色產業裏的暗箱交易，享受權與錢的碰撞所交織出的虛幻的安全感。
在七十四回，鳳姐甚至這樣說道：
“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吧，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得萬人咒罵……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全都憑他們去吧。”
由此可見，鳳姐的灑脫裏面，其實有一個很沉重的自嘲的悲哀。
職場或創業中的朋友都知道：“攪黃一件事很容易，而促成一件事很難。”而這裏面的艱難，是不足爲外人道，只有那個擔子在肩的人自己會明白。
因此別人看到鳳姐的時候，常常會忽略她在維持家業裏的步步艱辛，而只看到她外在流露出的那些嚴厲、尖銳、不近人情的部分。
而我想，鳳姐在說出“隨他們鬧去吧”“得樂且樂，得笑且笑”的時刻，內心早已隱隱預感到：這個家族的百年榮耀，早已和自己的命運一樣，走向了外強中乾的西沉日暮。
儘管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那個氣力挽大廈於將傾，但正如她所說，“得樂且樂，得笑且笑”，大廈是否傾塌，似乎結果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一生如何熱烈地笑過，恨過，燃燒過。命運的喜與悲，都是如此痛快坦蕩，轟轟烈烈。
*圖源網絡《紅樓夢》1987年版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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