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洛杉磯，當地時間1月11日，已經是凌晨了，但中國留學生李雨還沒有多少睡意。大火已經燒至他住所三英里之外的地方，如果風向改變，他要隨時準備着拉起行李，背上自己的貓咪撤離。
李雨告訴南風窗，自己所在的地區，最初只是公寓停電，但緊接着，他的車就被偷了。第三天，大火就蔓延至他的社區。在他分享的圖片中，遠處的火已經將天空的雲染紅。
受訪者供圖
李雨是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學生，住在校區南邊的富人區。過去有人說，山火不燒有錢人，但如今這場“洛杉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山火”，不僅燒向了富人區，明星、政要們的豪宅都難以倖免。
在最開始，李雨還主動將自己的家作爲逃難鄰居和朋友的臨時避難所。沒承想，自己很快也要踏上逃難的路。
目前，這場山火已在洛杉磯縣同時引發6處火點。其中，帕利塞茲大火已蔓延至38000英畝的土地，迫使15.3萬名居民撤離，另有16.6萬人處於警戒狀態。
此外，伊頓大火仍未得到有效控制，而肯尼斯大火已威脅到卡拉巴薩斯和隱山地區。新燃起的阿徹大火在聖費爾南多谷爆發，進一步加劇了滅火工作的難度。雖然日落大火已被完全控制，但如果強風再次到來，可能再次引發火勢蔓延。
1月11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曼德維爾峽谷，消防員查看火情/圖源：新華社
火勢迅猛，很多當地居民來不及收拾就要上路。與此同時，因爲交通堵塞，不少開車逃生的人不得不棄車，徒步奔跑。當富人們逃往價格飛漲的酒店暫住時，多數普通人擠在臨時庇護所，焦急地等待新通知。
這場大火目前已造成至少16人死亡，超過10000座建築被毀，約42萬戶家庭斷電。洛杉磯縣警長羅伯特·盧納形容，一些地區“看起來像被投下了炸彈”。
沒人知道這場大火還會燒多久，但政客們卻更熱衷於互相指責、推卸責任。加州州長加文·紐森和洛杉磯市長凱倫·巴斯難辭其咎，而拜登不合時宜的發言，更是爲特朗普和共和黨提供了大肆批評的藉口。
曾經承載無數家庭記憶的家園，如今已淪爲黨派鬥爭的舞臺。
肆虐的大火
想必很多人在社交媒體上見識了這場大火的恐怖。
在網上流傳的衆多視頻中，逃生道路兩旁的建築在烈焰中化作火海，濃煙翻滾，火星四濺，宛如末日降臨。早晨還如常去上班的居民，滿以爲遠處的大火不會波及自己的社區，卻在夜晚突然接到緊急撤離通知，只能匆忙將家當塞進兩個行李箱。
2023年夏威夷爆發山火時，社交媒體還在討論爲何“大火不燒富人區”，但在這場失控的野火面前，好萊塢明星的住宅也未能倖免。
衆多明星名流豪宅被毀
前有《奪寶奇兵》的主演，八旬老人哈里森·福特在洛杉磯警察的幫助下，回家查看房屋受損情況，後有“蝙蝠俠”扮演者本·阿弗萊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五個月前以2050萬美元購置的豪宅被大火吞噬，隨後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前妻詹妮弗·加納的住所，將她和他們的孩子轉移到安全地點。此外，帕麗斯·希爾頓、“漢尼拔”扮演者安東尼·霍普金斯等人的房屋，也都在這場大火中付之一炬。
儘管遷居此地的人都清楚，加州是山火頻發之地，但這場自1月7日燃起的大火，依然讓許多人始料未及。
一般來說，南加州地區的野火季節通常從五月到十月下旬或十一月，但在謝菲爾德大學生物科學學院的金伯利·辛普森看來，“氣候變化正在重塑地區野火的典型模式”。野火不光可能會在正常季節之外發生，還很可能更加頻繁，規模更大。
12月10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縣馬利布的一座山丘上，消防人員參與撲滅野火/圖源：新華社發 邱晨 攝
近幾年的加州，正經歷1200年來最乾燥的時期，從去年12月起，南加州幾乎沒有迎來冬季降雨，周圍山區也沒有積雪，極度乾燥的植被爲火災提供了豐富的燃料。
與此同時，今年的聖安娜風還異常強勁。這些被稱爲“魔鬼風”的強風，風速高達160公里/小時，助長了火勢的迅速蔓延。
再加上洛杉磯縣是全美人口最多的縣之一，快速發展和城市擴張將更多住宅區推進到原本是野地的高風險區域。這也是爲什麼被稱爲豪宅區的帕利塞茲地區受災最爲嚴重，因爲追求自然美景的高檔房屋往往靠近山林。
1月7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帕西菲克帕利塞茲，山火引燃了一處居民建築/圖源：新華社
與此同時，帕利塞茲地區還出現了消防栓供水不足的問題。洛杉磯水電局首席執行官賈妮絲·基尼奧內斯在社交媒體X上解釋稱，這主要是因爲主供水管線（trunk line）的水被大量抽取用於滅火，水還沒來得及進帕利塞茲的儲水罐就已經被抽乾了。
相互推諉
這場火災發展到如此程度，已不可避免成爲一個政治問題。
即將上任總統的特朗普，首先就把槍口指向了加州州長加文·紐森和洛杉磯市長凱倫·巴斯，指責這兩位民主黨人在應對山火時表現出“極端的無能”。與此同時，他還親切問候了喬·拜登，“感謝”對方給自己留下了這個爛攤子。
雖然紐森和巴斯都試圖回應來自公衆的質疑，但兩人的回答蒼白無力，甚至試圖甩鍋，進而引發了更大的爭議。
紐森在鏡頭面前含糊其辭地表示，如此規模的火災，最終還是要靠當地來評估。他似乎是想強調，這是地方性的基礎設施問題，而不是州層面的系統性失敗。
美國總統喬·拜登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召開會議，討論聯邦政府對洛杉磯地區野火擴散的應對措施/圖源：視覺中國
但紐森曾在2019年上任首日承諾改革全州的山火防控體系，言語強硬，不過在2020年，當時加州野火氾濫，他卻削減了加州消防局大約1.5億美元的野火預防預算。
與此同時，紐森還誇大了決策成效。雖然他聲稱針對90000英畝的土地進行了防火工作，但該州實際數據顯示只有11399畝。
連特朗普都曾在2019年隔空喊話，呼籲他不應受環保主義者壓力，應清理森林地面，以減少火災風險。
但這並不是紐森唯一的“不良記錄”。特朗普一直在自己的社交平臺Truth Social上試圖將火災責任歸因於紐森的水資源政策，抨擊對方寧願保護一種幾乎毫無價值的小魚——三棘鰷魚，卻對加州人民的生命毫不在意。
視頻截圖
特朗普所言，是2020年紐森阻止的一項聯邦命令。該命令原本計劃將氣候溼潤的北加州的水資源調往南加州乾旱地區，但出於保護生態系統的考量，以及受制於加州內部的利益衝突，從未得到施行。這也是爲何紐森認爲特朗普正在試圖將大火“政治化”。
同樣表現不佳的還有洛杉磯市長凱倫·巴斯。在此之前，巴斯從洛杉磯消防局2024-2025財年預算中削減 1760萬美元，來爲無家可歸者提供資金。
而面對自己的前競爭對手，億萬富翁裏克·卡魯索針對該市未能及時清理灌木叢的質疑，巴斯直接將大火歸咎於“八個月幾乎沒有降雨，以及洛杉磯至少14年來未見的強風”。
與此同時，當有記者提及大火肆虐她爲何身處遠在非洲的加納時（她在那裏參加加納總統就職典禮），巴斯變得有些激動，並表示消防栓本就“不是爲了應對這種大規模災難設計的”。在她看來，主要問題是風太大，導致無法使用空中支援。
1月10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恩西諾附近，直升機參與滅火作業/圖源：新華社
這一解釋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爲像洛杉磯縣這樣的快速發展的地區，基礎設施建設，例如供水管道設置時，必須在“夠用”和“過度”之間找到平衡。如果完全按照“最壞情況”來設計，預算會非常高，項目可能根本無法獲批。如何處理這類棘手問題，是提供公共服務時不可避免的挑戰。
但與此同時，在山火頻發的地區，管理者確實應該更有前瞻性，以及識別關鍵信號的洞察力。特別是考慮到美國國家氣象局在火災發生前發佈了多項預警，除了警告“極度乾燥的燃料”增加火災風險外，還特別提醒了強勁的聖安娜風可能加劇火勢。這都是被提前預見的問題。
看上去已經進入退休狀態的拜登爲此取消了訪問意大利的行程，轉而前往受災地區，但在消防站聽取火情簡報後，他轉頭就向媒體宣佈了自己在當天成爲了曾祖父的“好消息”。
拜登當地時間1月8日在社交媒體上發佈了她與拜登抱着曾孫的照片
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行，讓人不禁想到去年夏威夷大火時他堪稱政治災難的“冷笑話”——逗弄搜索犬，並說這裏可是“熱土”。
如何應對這場大火，並妥善處理後續影響，這些民主黨人確實需要長點心了。加州是民主黨不能失去的票倉，而普通民衆，特別是不少演員、明星都已經表達了強烈不滿。
更爲重要的是，這場火災過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可以在這裏重建家園。
難以重建的家園
事實上，不僅救災系統失控了，對於災後重建至關重要的保險市場，也在走向崩潰。
“感謝加州的保險公司，你們對納稅的居民真是‘支持’到位。難怪人們會離開加州。”即便大火已經燒到了自己跟前，戴着防護口罩的當地居民琳恩·萊文·古茲曼仍是不肯離去，她站在被濃煙籠罩的家門前，對着媒體，向保險公司發出嘲諷。
她的父母在這裏居住了75年，保險公司從未更換過，不久前，對方卻決定取消他們的保單。在安全疏散了父母之後，琳恩冒着被罰的風險，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家，試圖用一根水管保護房子。面對疏散命令，她堅定地說：“在這種情況下，送我進監獄吧，沒關係。”
1月8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阿爾塔迪納，人們望向正在被野火吞噬的房屋/圖源：新華社
摩根大通分析師估計，這場大火可能造成超過200億美元的保險損失，總經濟損失高達500億美元，成爲加州歷史上損失最慘重的一次火災。這還是大量保險公司撤離加州、大量保單無法續簽的情況下。
近年來，由於加州野火等自然災害頻發，不少保險公司都在縮減規模，甚至退出加州市場。這不光涉及房屋保險問題，汽車保險也是同理。
作爲加州最大的保險公司，State Farm於2023年5月停止接受新的房屋保險申請，並在夏季拒絕續簽數萬份保單。該公司表示，災害損失的急劇增加，財務狀況受到嚴重打擊。
去年，爲避免破產，State Farm曾向加州政府提交申請，計劃將獨棟房屋的保險費率提高30%，公寓業主的保險費率提高36%，租戶保險費率提高52%，但這一申請目前仍處於待定狀態。
1月8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阿爾塔迪納，一處民房被野火吞噬/圖源：新華社
與此同時，Allstate、東京海上美國保險公司、跨太平洋保險公司以及SafeCo等保險公司也相繼宣佈暫停爲加州新的租房和公寓客戶提供保險服務。在2023 年，加州市場份額最大的 12 家保險公司中，有7家暫停或限制在該州發行新保單。
面對這一困境，許多加州房主都被迫加入一個名叫“FAIR計劃”的政府保險計劃。
它是“最後避險手段”的保險選項，專門爲無法從普通保險公司獲得保障的房主提供服務。但問題是，這個計劃的保費特別貴——平均每年3200美元，是普通保險的兩倍以上。
與此同時，該計劃的保單，僅涵蓋基本的財產損失，且賠償上限爲300萬美元。鑑於涉及的房產價值較高，以及該計劃的保障範圍有限，在洛杉磯大火中失去房屋的FAIR計劃投保人，可能很難獲得足夠的賠償來彌補損失。
在今年，加州保險局爲了讓更多保險公司重新在高風險地區提供服務，逐步減少人們對FAIR計劃的依賴，計劃推進一項新規——從2025年開始，加州要求保險公司必須擴大高風險地區的覆蓋範圍，每兩年增加5%的覆蓋率，直到達到其市場份額的85%。
1月10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恩西諾附近，山火熊熊燃燒/圖源：新華社
但爲了讓保險公司願意在高風險地區承保，州政府同意讓它們把再保險（保險公司的保險）的成本，轉嫁給消費者。這意味着，普通居民的保費會上漲，但野火保險的範圍卻很可能不會得到實質性的擴大。
儘管費用很可能要高漲，但普通居民基本沒有不參保的選擇，因爲在美國，大多數銀行在批准房屋抵押貸款時，都會要求房主購買財產保險，包括房屋保險。
可以說，這場大火不僅危及很多家庭，也會對保險市場產生重大影響，甚至可能使當地的房地產生態帶來結構性變化。
儘管美國總統拜登已承諾，聯邦政府將承擔加州未來180天內與山火相關的全部費用，包括廢墟清理、臨時避難所和急救人員工資等，但這種短期支持，難以填補長期的資金缺口，對高風險地區的預防性投資也不足。
與此同時，加州的高房價與住房短缺問題，進一步加劇了居民在災後重建中的經濟壓力。在保險、住房和災害管理體系三者失衡的背景下，房主越來越多地被迫自行承擔風險。
（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作者 | 賀一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