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婚事,一筆彩禮,八個媒人

由 極晝plus 發佈於 熱點

'25-07-21




在不少地區農村,彩禮定價已經超出兩個家庭的掌控。原先的“土紅娘”有了一套講究時效的規則,把熟人社會擴展成跨省信息網絡——這一頭是上千個本地大齡男子,焦急完婚,那一頭是幾百個摸不清底細的外地女人,通過三個四個五個同行搭上線,價錢也在中間不斷疊加,可能從幾萬漲到20萬,最快幾天促成。

近日一樁廣州農村相關案件的庭審裏,這樣的媒人鏈條長達8人,分走了10萬彩禮中的8萬。當事男子40歲,母親着急婚事,最後找到38歲相親對象,第二天領證結婚後,才發現女方有精神問題。類似的結局也不是個例,這些婚姻如何走到這一步?最後怎麼收場?其中有謊言的滋生,也有市場雙方的“共謀”。

解亦鴻

編輯毛翊君

跨省接力,38歲的董超做過一年多。經手的最後一單裏,他和湖南當地4個媒人一起,給30多歲的河北農村男人“匹配上”一個湖南女人。跟男方父母談好價格,董超帶着一家三口去湖南見女方。

到現場卻出了岔子。鏈條中間一個媒人失聯了一天半,董超只好陪着男人和父母,在酒店乾等着。他跟客戶實話實說,“女方紅娘有事”,但他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只能不斷安撫老兩口,“補償他們心裏對女方減掉的印象分”。

等待是因爲這行裏有規矩。媒人接力時,相親男女的聯繫方式只有鏈條終端的媒人持有,不會外泄,而位於鏈條中間的媒人只有上下游媒人的聯繫方式,所以男女雙方見面時,必須所有媒人到場,有一個缺席,就不可能跟女方取得聯繫了。

董超解釋,這樣保護相親者的聯絡信息,是爲了壟斷自己手上的資源,並且防止“跑單”。然而,接力總是狀況不斷。除了媒人失聯,還有可能“跑空”。有時董超帶着男方去到女方的城市,電話打過去,當地紅娘突然說,“女孩不想嫁了”。他只好求情,拜託紅娘幫忙勸勸,至少見一面。

跑空時,董超覺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按照規矩,媒人出門不花錢,機票酒店都由男方掏,這類單子節奏快,男方一般是籌完彩禮才大老遠跑過來,期待的是儘快領證。有幾回,女方最後也沒同意見面,董超把自己那份機票酒店錢退還給男方,作爲補償。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入行之前,董超在一線城市做大宗貿易的工作,總有焦慮感,要提前請人去會所喫飯,一頓就是幾千塊,大約三四個月能等來一單。2018年,他辭職回到老家山東,謀求轉行。哥哥幫他介紹了一個在濟南做媒人的朋友。董超聽說“媒人跟房產中介工作性質類似”,他大專剛畢業時做過一陣房產中介,因此決定試試,認哥哥的朋友作“師父”。

第一年,他在濟南和師父一起做同城婚介,信息網絡圍繞地理空間搭建起來。師父帶他拓展資源,到周邊章丘、濟陽、齊河,請當地紅娘喫飯,收集單身男女的信息。

這是同城媒人的慣常手法。蘇州大學副教授劉成良在江西田野調查時發現,一個六萬多人口的鄉鎮,共有20多個職業媒人,每個職業媒人還能接觸到周邊縣市媒人圈裏的三四十個媒人。他們將掌握的信息按照男方的身高、長相、年齡、房子、兄弟數量、家庭條件等進行歸類,再與女方信息進行匹配。

劉成良認爲,媒人彼此在婚姻市場上也達成了一種默契: 通過互通信息來提高成功率,而信息分享者都能從中獲得報酬,從而將這種通過熟人關係編織起來的網絡以共享利益的形式進行固化,不僅避免了同行之間的無序競爭,還保障了行業利潤。

這樣的網狀結構,在鄉村媒人圈已十分普遍,同時也是職業媒人的核心競爭力,尤其是在男多女少的環境下,尋找女方資源的時候,媒人信息網的作用顯得更加突出。董超也在入行時感受到,只有依賴師父現成的信息網,慢慢搭建自己的媒人圈,才能在這行實現開張。

入行一年後,董超不想跟老婆孩子長期異地,就跑回廊坊做。不過,他有時給客戶匹配了30個同城的相親對象,還沒成婚,於是開始嘗試媒人接力,主打“跨省閃婚”。

師父邀請董超加入一個30人的“媒婆聯營”QQ羣,裏面有師父的老戰友,現在也在南方省市做媒人。董超發男方資源,湖南、湖北等地的紅娘給他提供女方資源。

相比同城婚介,跨省的單子客戶百分之八九十是出身農村的大齡男青年,在董超看來,他們急於結婚,“結一單不超過兩週。”收費也從原來的500塊,變成每單5000,後來逐漸漲到一萬。這是跟同行聊出來的定價,“賣點在於‘不成婚不收錢’,推進節奏由媒人來掌控”。

迅速成婚後,不少“售後電話”也會追來。董超遇到最頻繁的狀況是,丈夫在婚後暴露出性生活方面的問題,夫妻不和。他參與調解,讓男方去醫院治療,但也有人半年後仍然治不好,最後的結果還是離婚。

在江西餘干縣,32歲的江辰用一週時間跨省閃婚了一個廣東女人。三個媒人接力介紹來的。初見第二天,江辰就和對方在汕尾登記結婚。婚後一週,他發現妻子隱瞞了自己患有糖尿病,嚴重到無法生育,父母讓他立刻離婚,退彩禮成了麻煩事。

媒人們爲了防止跑單,轉賬也按接力鏈條走,挨個扣完媒錢的彩禮最後轉賬到女方。

安徽男子劉文是在婚後第二年,提起離婚訴訟,要求退還彩禮時,才從妻子那裏得知,自己在登記結婚前轉給媒人的20萬,妻子只拿到了10萬。

2023年秋天,經過五個媒人的接力介紹,35歲的劉文認識了這個湖北女人。他從安徽六安去湖北鄂州,跟女人第一次見面三天後,兩人登記結婚。婚後不到一個月,妻子不想跟劉文過,回了鄂州老家,再也沒回來。據二審判決書顯示,消失的10萬里,安徽媒人拿了7000,湖北的四個媒人分成兩組,各自分了4萬8和4萬5兩筆媒錢。

在甘肅慶陽某鎮,老趙的媒錢一直在漲。十年前,這個70多歲的貨車司機開不動車了,在村裏慢慢做起職業媒人。到2024年,老趙的媒錢從最初的一千塊錢漲到了兩萬多。收費方式從辛苦費變成從彩禮中抽成,抽百分之五到十,女方如果要20萬彩禮,老趙就能至少賺一萬。

年輕時,老趙開了30年貨車,一年掙五六萬。這筆錢讓他在家裏說話有分量,還用攢下的錢,在鎮上給兒子盤了一間便利店。不開車後,他在村裏不再是“能人”,兒子的店成爲家庭經濟支柱,家裏沒人聽老趙的話。

職業媒人不是體力活,還能幫他賺回話語權。老趙常在村裏走動,到劇院門口找人問話,也去出租車扎堆的路口,湊上去問“誰家要娶”“誰家要嫁”。村裏人用快手,有個直播間,到晚上常有村民在裏面閒聊,老趙也進去連麥,把話題導向相親,“有合適的姑娘小夥,跟我說一聲。”

2021年,中國農業大學博士生陳棟良回到家鄉調研相親市場,在劇院門口,鄰居老趙跟他講了在村裏做媒人的這些經歷。

陳棟良記錄下老趙提到的一項指標——媒人們會統計男方的兄弟數量,“如果家裏是兄弟兩個,女方會多要彩禮,因爲兄弟多意味着分到的家產少,公婆能給到的幫助也會被平攤出去一部分。”

老趙還會使用“錯配”,抬高彩禮價格。他向陳棟良總結了自己的策略,“給家庭普通的男的介紹經濟實力相當的女的,刺激他的焦慮;給家裏有錢的男的介紹單親家庭或有生理缺陷的女的,降低他的預期;給男的減少配對頻率,幾天見一個或一週見一個,誇大男多女少。”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跨省閃婚的相親市場上,總是男多女少。

董超從業七年,他手機裏存了5000多個男性相親者,600多個女性相親者。男女比例也決定了一套市場規則,“媒錢都由男方來掏,女方免費。”

女方的終端媒人負責跟她及家人談好彩禮,再沿着鏈條逐一報價,疊加每個媒人的媒錢,有收5000的,也有收一兩萬的。董超記得,做湖南那一單時,前4個媒人加完價,傳到他這裏是18萬,他又往上加了一萬塊自己的媒錢,最後把19萬的總價報給男方。

“媒人接力一旦開了口子,鏈條往往會越拉越長。”媒人都想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2022年,董超跟師父等人的一次聚餐上,大家商量組建一個公司自己的媒人聯營,來做跨省閃婚,形成內部信息網,共享單身男女資源。

董超負責廊坊的分公司,聯營裏還有山東的、河南的、江蘇的、湖北的。男方交多少媒錢,不用再接力疊加,而是取決於公司內部對他的評級,按照身高、學歷、資產、負債等指標劃分,收三萬到六萬五。

“男方等級(指標)越低,媒錢收得越貴。”董超管這叫“標準化”。流程也被固定下來。男女見面前,他們通過公司內部的視頻平臺,組織線上相親,媒人同在視頻框內——整個流程中,男女被禁止私下建立聯繫。視頻只打兩次,每次45分鐘,信息在倒計時中交換完畢,最後談價格。

董超最近做成的一單裏,一個河南女人要了12萬彩禮,媒錢收5萬,對象是個邢臺男人,得到17萬的總報價。協議簽署後,媒人領着男方和父母,跨省去女方的城市。雙方在餐廳見面,媒人掐着表,大約一小時,就開始轟人散場。“聊得多了容易夜長夢多。”董超說。

之後三四天,雙方在當地完成體檢,媒人跟着男方去銀行調取徵信報告,覈查債務。最後一天上午,男方交總價,下午去民政局登記結婚。直到結婚證握在手裏,男女雙方纔被允許互加微信,留電話。

董超強調,閃婚最看中時效,“前期我們不收錢,如果再讓他們談戀愛,談一年半年的,直接跑單了,我們圖啥?”

篩選男女資源時,媒人也會提防專門來騙婚的人。上個月,董超就遇到過一個疑似騙婚者。女方在河北一個縣城工作,講完擇偶標準後,董超跟她介紹跨省閃婚的規則,要求配合做婚檢、查徵信、有無犯罪證明。

女人先是推脫,說自己沒病,徵信正常,沒必要查,後來坦白自己有前科,跟人打過一架。拉扯之下,她冒出一句,“你拿你的服務費就完了,保一年,之後不就沒你事了嗎?”董超聽完,拒絕了對方。他剛入行就聽師父說過,這行騙婚的不少。

董超經歷過不止一起離婚糾紛。男的打來電話,說自己結婚兩年,一直要不上孩子,最後女方纔說,婚前就結紮了,當時沒告訴他。董超在電話裏告訴男方,合同簽過,媒人不擔這個責任。“結紮是體檢照B超查不出來的,而且我們只管你結,哪還管你生。”

男的沒追究。之後又打來一次電話,說想追回彩禮,問董超有沒有什麼辦法。董超讓他找律師。對方沒再找來過。在目前瞭解到的案例中,一些離婚糾紛發生後,男方家屬並不會在第一時間選擇維權,而是因爲覺得沒面子,不想把事情鬧大。

江西的江辰跟妻子離婚後,起初想跟三個媒人討回那8萬塊媒錢,但父母不同意,理由是村裏一共幾千人,“江”在當地是大姓,全都沾親帶故,到時候,流言傳得飛快。江辰覺得,彩禮和媒錢都是父母掏的,父母不想追回,他也沒法堅持。

但是半年後,媽媽又開始逼他相親。這次換了路子,不找媒人,只找熟人介紹。爸爸開始籌備新一輪的彩禮,想到兒子上一段婚姻的支出,“越想越氣”,決定放下面子,把錢追回來。

一些謊言隨之被拆穿。江辰在庭上發現,自己跟前妻第一次見面時,對方帶來的老丈人,其實是參與接力的三個媒人之一,前妻解釋,她跟親生父親關係不好,媒人出主意假扮她爸爸。

去年,在華北平原的村莊,一樁“騙婚醜聞”直接以尋人啓事張揚出去。34歲的趙勝文結婚一共花了33萬,第二天女人就跑了,趙家把“新娘”貼在人多的地方,還挨個找媒人,只有本村的風水大爺還了錢。

趙家張貼的尋人啓事。圖/羅曉蘭

新媳婦是三組媒人接力介紹來的。風水大爺先幫忙散佈徵婚,鄰縣有對媒人夫妻看到,介紹了兩個,都沒見上,媒人不願生意黃了,聯繫上在另一個縣拉客的媒人,拉客的又找到一對媒人夫妻,這才介紹來了趙家新媳婦。

第一次見面,媒人就撮合兩人加了微信,每個媒人收了趙勝文50塊電話費。訂婚時,七個媒人又都到場收錢,每人一千塊。婚禮第二天,新媳婦就坐上出租車,帶着16萬6彩禮、全部份子錢和五金首飾離開了。出事後,隔壁縣的媒婆不退錢,還反問,“一人1000塊不多吧?行情一般三四千。你們自願的是不是?”

“媒婆”“土紅娘”接觸社交媒體後,基於熟人社會的婚戀圈則被直接打破,他們也開始嘗試跨省接力。76歲的黃宣在老家湖北黃梅某鎮做了七年媒人,2021年他玩抖音,常把自己手上掌握的單身男女信息發在網上。一個42歲廣西柳州的紅娘刷到後,主動聯繫了他,推來廣西的女人信息。

第一單做成後,兩人建立了合作,黃宣負責提供男方資源,柳州紅娘提供女方資源。2023年,一個30歲的湖北男人找黃宣介紹對象,黃宣聯繫了柳州紅娘後,對方手頭沒有合適的,又聯繫了自己認識的另一個柳州紅娘,第二個柳州紅娘找來第三個,最終經過四人接力,組成鏈條,找到一個廣西融安的女人。每個媒人都收了兩萬塊媒錢。三個月後,男人離婚,將黃宣等人告上法庭。

黃宣在抖音發的相親打油詩。源自網絡截圖

還有男方家屬在糾紛發生後,選擇跟媒人繼續合作。今年過完春節,董超遇到一個來公司鬧着要退款的人。

這個男人三年前在董超這裏跨省閃婚,跟妻子兩人都是二婚。婚後,男人轉了幾十萬給前妻,爲判給前妻的兒子買房,現任妻子不同意,兩人吵起來,男人動手打了妻子,兩人在今年離婚。董超告訴男人,合同裏簽過,介紹費不退。男人妥協了,但很快又提出要求,讓董超免費再給他閃婚一個女人。

在河北省邢臺某縣,李山河託4個媒人接力介紹,給他的大兒子找來一個廣東女人結婚。新媳婦到李家的第一週,大兒子就給媒人打電話抱怨,說女人在家不洗衣做飯,整天喫零食、用天然氣,還曾跑丟,驚動派出所,李山河和妻子也“爲這事鬧矛盾快離婚了”。媒人在電話裏告訴大兒子,彩禮不退,只能重新介紹對象。

在這之前,李山河已經給4個媒人轉了19萬,相親旅途中的住宿、過路費、加油費、餐費,也都由李山河支付。帶新媳婦從廣東回內丘縣的路上,李山河又給媒人轉了3萬塊錢定金,作爲支付給四川第五位接力媒人的錢,他希望給二兒子也介紹個對象。

送走廣東女人,媒人繼續爲李山河的大兒子介紹新對象,找來過一個保定女人,她在李家住了幾天,大兒子以她“大量喫藥”爲由拒絕繼續交往。一年後,媒人又介紹來一個山西女人。這次李山河也支付了2萬塊。但結果依舊不好,大兒子打電話向媒人抱怨,女人“不做飯,就知道唱歌聊天,還給他撒脾氣”。

三個月之後,李山河向縣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媒人返還全部款項260910元。根據裁判文書網,近兩年相關的20封判決書顯示,這類以媒人爲被告的合同糾紛案件,勝訴的都是原告。

其中17起訴訟是民事案件,法院普遍認定,媒人應返還介紹費,但並非全部,理由大致均爲“交易違反公序良俗但存在合理開支”。且即便合同是無效的,原告在沒有充分了解結婚對象的情況下就登記,也負有一定責任。另外3起訴訟,法院認爲涉嫌詐騙,移交公安機關處理。

在李山河的案子中,媒人A的4000元被認定是符合民間習俗的勞務費,媒人B的4400元是租車及誤工費,媒人C在女方因爲戶口問題無法登記結婚時,幫忙辦理了相關事務,13000元是事務成本。最後他勝訴了,法院判定被告媒人返還其中130400元。

(文中除劉成良、陳棟良外,其他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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