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25米,差不多相當於208層樓,這是花江峽谷大橋橋面與水面的垂直距離,建成之後,它將成爲世界第一高橋。
橋下,小花江古寨的村民每天一推開窗,就能看到大橋橫跨於天際,如同一條巨龍穿破雲霧。當年,這座布依古寨的先民翻越如今這座大橋橫跨的高山,劈開密林,歷盡艱辛,用繩子將耕牛從山峯吊下來,纔在此地紮根,而在大橋正式通車後,通行兩岸將只需要2分鐘。

花江峽谷大橋與小花江村同框。 攝影/張晉銘
奇觀變爲日常的一部分。這對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各族同胞來說,已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中國歷史燦如星河,黔西南也是繁星閃爍:這裏是夜郎古國故地,留有諸多夜郎遺物,以及許多未解之謎;明太祖調北征南,大批移民遷至黔西南,大大小小的屯堡與古寨成爲各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見證;徐霞客遊歷黔西南,稱讚萬峯林是“西南奇勝”,而在喀斯特奇景環抱之中,布依族人仍在耕織、休憩、歡慶,一如過往千年……
或許正如雙乳峯所指,大地是生命之源,哺育了黔西南的人,而黔西南的人又適應着山地生活,再反哺山地。如果你去過黔東南,一定會爲原始濃烈的民族文化震撼,而黔西南則呈現出民族文化的古樸務實。在南北盤江的滋養中,黔西南各族羣衆既守護着各自的文化根脈,又在山地生活中交往、交流、交融,從多元凝聚爲一體,成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歷史進程中的閃亮篇章。正值暑期,黔西南作爲避暑勝地久負盛名,前往黔西南“跟着文化來體驗”恰逢其時。在這裏,文化奇觀就是生活本身。



有歡慶,有虔敬,有傳承,這就是黔西南。 攝影/謝興、李貴雲、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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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西南的生活到底有多美?
“經營一缸染料,就像經營一個小孩一樣,不注意就壞了。”貞豐縣花江村的村民羅開英說着,拿起竹竿攪動染料,空氣中飄散着發酵特有的氣味,以及不易察覺的清香,聞起來有一點像墨。據她介紹,這一缸染料裏面除了藍靛,要加入石灰、鹼、白酒,還有她自己上山採來的草藥,按照比例配好,可以用一年。
黔西南的各民族慣於自給自足,染布也是自己動手。“經營”好一缸染料,也就成了家家戶戶必做的事。在一些布依族村寨,布料要經過一道拋光的工序,用光滑的石塊來回打磨染好的布,使其質地密實,帶有淡淡光澤。這一工序叫做“砑光”,長沙馬王堆漢墓就曾出土一件砑光麻布,傳統技法在黔西南還可以看到活態的運用。


布料染色完畢後,要使用形似元寶的砑光石滾動碾壓。 攝影/張帆
織布也是自己動手。除了基礎的白布之外,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花紋,媽媽教給女兒,一代一代口傳心授,這是屬於一個個小家的視覺密碼。外人只能看出不同,而同村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是誰家的衣服。

布依族服飾各地差異較大 製圖/張琪 攝影/李貴雲、供圖/貴州畫報社 肖芳 陳偉紅、張帆、魏浩然、視覺中國(
布依族的服飾以藍、青、黑等顏色爲主,綴以刺繡,相對簡約,而苗族的服飾就要繁複得多。興仁鯉魚村苗繡傳承人楊國青12歲開始學習織布和刺繡技術,今年已經60歲,即便經驗如此豐富,她在全心織布的情況下,一天也不過織三米,再經染、繡、裁剪等繁複工序,製作一套苗族服飾往往需要耗時一年,因此純手工製作的苗族服飾價格可以達到數萬元,堪比大牌奢侈品。楊國青操作的這臺織機,不知道已經傳了多少年,至少已經織出三代人所需衣物的布料。

興仁市鯉魚村的苗族同胞身着盛裝迎賓。 攝影/劉朝富
每逢節日,苗族人必定是盛裝出席,一代又一代的苗族繡娘總是爲家人親手製作衣裳。一根針,七色線,就是苗家繡娘勾勒世界的工具。這裏的苗家繡娘都掌握被叫做“數紗繡”的挑花技術,在她們手中,平平無奇的線變幻出蝴蝶、鮮花、鳥獸,每一種圖案都映襯着苗族“好五色衣服”的熱情本性。






苗族服飾用色大膽豔麗,還有各類銀飾裝點。 圖1-4、圖6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林劍 圖5攝影/張帆
苗族支系衆多,黔西南的苗族主要爲川黔滇方言(西部方言)、黔東方言(中部方言)和湘西方言(東部方言)。鯉魚村的苗族居民屬於黔東方言,他們的衣着與大衆印象中銀飾華美的苗族並不相同。這裏的苗族姑娘包頭巾,頭巾邊沿戴着銀泡花、耳環、插頭片,以及項圈、手鐲,銀飾雖繁複,卻又顯得低調古樸。據說,他們從黔東南黃平縣、凱里市灣水鎮等一帶遷徙而來,自明朝開始便穿這樣的服飾,未曾改變。
再往北走,苗族服飾又顯出不同面貌。晴隆縣苗族有一個支系的服飾有着極爲獨特的“四印”圖案,因此他們也被稱爲“四印苗”。色彩斑斕的十字繡“四印”圖案分佈在上衣的前胸、背部和手臂部、帽子頂部,下身則穿着藍靛染成的長裙,色彩對比格外強烈。所謂“四印”,據說是苗族女王印璽的圖案,他們將這一圖案繡在衣服上,時時銘記着自己的祖先。

“四印苗”的服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對稱方正的“四印”圖案。 攝影/彭年
少數民族的盛裝純手工製作,造價不菲,輕易不會穿出來,唯有節日可以讓人一飽眼福。幸運的是,黔西南的節日數不清。“大節三六九,小節天天有。”黔西南就像是一個民族節日的博物館,總有值得歡慶的事情發生。

貞豐古城“二月二”苗族走親節。 攝影/樊川
布依族是典型的稻作民族,節日往往也與農事活動安排分不開。農曆三月初是稻耕開始的時候,三月三也是布依族最盛大的節日之一,每逢這一天,布依族人都要“掃寨”,祭祀山神、社神,祈求村寨平安、五穀豐登,這是布依族人觀念中極爲莊重的場合。

布依族三月三祭山儀式。 攝影/唐可可
“三月三隻有我們本村的人可以來,外村人是不允許來的。”陂鼐古寨的老支書楊昌華說。據清乾隆年間修編的《安籠府志》記載,三月三的時候“各村不通往來,誤者罰之”。可見這一習俗至少已延續數百年。三月三不僅僅是祭祀,封寨還有封死害蟲、災害、瘟疫的寓意,所以在這一天避免人員的流動也是順理成章。
與三月三的虔敬不同,查白歌節更像是一場狂歡。查白歌節是爲了紀念古代一對爲愛情獻身的男女青年查郎、白妹,每年農曆六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黔、滇、桂三省區的人們齊聚興義市查白村,參與人數可以達到三四萬人。三五成羣的青年男女在路邊、山腳、場壩等等地方,以歌傳情,互訴衷腸,許多布依族青年正是在這樣的場合結識了一輩子的伴侶。

興義頂效查白歌節。 攝影/李貴雲
農曆六月,田裏已經插滿秧苗,布依族又迎來六月六。家家戶戶帶着糯米飯、肉、酒等祭品,以及一隻大紅公雞,在自家田邊祭祀“田神”,保佑秧苗不受旱澇和蝗蟲的侵襲。在貞豐,村民還有躲山的習俗,寨老在村中主持祭祀,其他人則要離開村寨。躲山就像是一場野餐會,人們唱歌,跳舞,吹木葉,丟花包,黔西南本就秀麗的山,經過歡慶佳節的人的裝點,更加充滿了生機。

貞豐六月六布依風情節。 攝影/魏浩然
豐收最值得農耕民族慶賀。苗族“八月八”又叫“喫新節”,是苗族十分隆重的節日,其意思是品嚐新米飯,是對豐收的慶祝,是一年之中熱鬧的節日之一。苗族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有着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民族文化,有“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的美稱,唱苗歌和跳“板凳舞”是“八月八”苗族風情節活動的一大亮點。八月初八這天,來自五湖四海的苗族同胞以及附近的各族同胞,皆身着盛裝齊聚鯉魚村,嘗美酒,食新米,載歌載舞,歡聚一堂,共同沉醉在歌舞與歡慶之中。

興仁八月八苗族風情節。 供圖/興仁縣委宣傳部 攝影/劉國祥
遇到節日,黔西南這個山的王國,就會變成歌舞的海洋。人人都能唱上幾句,跳上一段,讓對生活的期盼變得可感可及。由於歷史上未普及本民族成體系的統一文字,歌舞也是他們傳承文化的最佳載體,是他們生命存在與表達的一種本質方式,這與他們的生活環境之間具有密切關係。
-02-
羣山環繞,江流不止
黔西南民族村寨有多少種樣貌?
從地理學的定義上來看,黔西南超過96%的面積是山地,這便是布依、苗、彝等少數民族的共同家園。除了望謨縣,黔西南州其他七縣市又都在北盤江和南盤江環抱之中。河流的分割,以及山的區隔,讓黔西南的民族地理分佈更顯破碎,民族文化更加多姿多彩。

目前,黔西南州共有28個獲得“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稱號的村寨。 地圖編輯/夜鳴蟬 設計/張琪
黔西南有俗語說:“高山苗,水仲家(布依族),彝人住在山旮旯。”大致反映了黔西南各民族居住地的分佈特點。布依族村寨多在沿江臨水的相對平坦地帶,苗族和彝族更多居於山地。山和江的存在,讓同一片土地孕育出各具特色的民族村寨,如同撒向大地的一把珍珠。
兩江環抱黔西南
南北盤江同屬珠江水系,卻是“個性”差異極大的兩條河流。南盤江平緩,流經的地區樹木豐茂,兩岸的山峯姿態謙和。北盤江則是珠江水系落差最大的河流,全流域落差高達1900多米,一路奔湧,劈開山峯,形成諸多峽谷,直觀呈現何爲“天險”。

江和山,共同塑造了黔西南壯美的大峽谷。 攝影/李貴雲
兩條江的差異,也深刻影響着流域居民的生活。
安龍壩盤村是一個典型的布依族村落,全村三個村民組沿着南盤江排開,隔江與廣西相望。壩盤村曾是商賈雲集的水旱碼頭,如今來到這裏的人更多的是遊客。站在壩盤的老碼頭,可以看到村民乘竹筏往返於兩岸,目的是採伐竹子。

壩盤村位於天生橋水電站下游的河谷之中。 攝影/周昫光
今天的壩盤村,許多人家以造紙作爲收入來源之一。竹子正是造紙的原料。他們將竹子破成竹片,加石灰浸泡兩個月再打成竹漿,然後拿極細的篩網濾過,稱爲“抄紙”。如此造紙共需七道工序,與蔡倫造紙術相同,壩盤村民仍堅守着這項古老的技藝。

壩盤村產的紙燃燒後灰燼少,更多用於祭祀活動。 攝影/劉朝富
壩盤村是一個有着數百年曆史的古村寨,這裏還保存着木製結構幹欄式民居,也就是俗稱的“吊腳樓”。這裏的吊腳樓多爲三層,一層飼養牲畜,二層住人,三層存放糧食與雜物,非常適合多山多樹又臨江的環境,材料易得,兼具防潮和防毒蟲猛獸的功能。幹欄式民居是古越人“依樹積木,以居其上”的遺存,浙江餘姚的河姆渡遺址發現過幹欄式建築,距今至少7000年曆史。

傳統的幹欄式建築多爲三層結構。 攝影/胡亦
南盤江畔的壩盤村更多體現出河谷的特點,而北盤江畔的花江村深受峽谷的影響。
北盤江古稱牂牁江,魏時稱盤江,其上游古稱豚水,中游稱作花江,下游又叫白層河。至於“北盤江”這個名字什麼時候開始使用,反倒難有定論。
花江村地處北盤江畔,是茶馬古道穿越滇黔的必經之處,也是許多客商、驛卒落腳歇息的站點。北盤江流域的開發開始得很早,戰國時期莊礄開通古道打下基礎,讓這一帶更加便利地與中原溝通。唯有北盤江兩岸峽谷聳立,交通長期處於停滯狀態,經花江渡過北盤江是唯一的通道。

花江峽谷,江邊就是壁立千仞。 攝影/魏建
“山頂入雲端,山腳到河邊。隔河喊得應,相會要半天。”這首貞豐民歌唱出了北盤江交通的艱難。以前,通行兩岸的方式五花八門,包括渡口、溜索、鐵索橋等等,其中花江鐵索橋三建兩毀,直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才終於告成。

花江鐵索橋長年是當地村民外出的重要通道。 攝影/樊川
一棵千年古榕樹是小花江的“重心”,人氣頗旺,這裏是寨老聚集的場所,也是村民合奏八音坐唱的地方。八音坐唱源於宋宮廷音樂,流傳於少數民族之中,是指使用月琴、三絃、短笛等八種樂器伴唱的布依音樂,唱愛情,唱豐收,唱傳奇,唱的都是布依族的生活,敘事性很強。一旦有八音坐唱表演,村民都會圍攏在一起,演起來甚至通宵達旦,足見其魅力。農閒時,或者遇到紅白事,村裏都會有八音表演,音樂悠悠揚揚地飄蕩在山谷之間,似乎連風都跟着變得輕靈。

布依族的古歌在自然環境中演唱更顯質樸悠揚。 圖/視覺中國
山如何爲文化“保鮮”?
冊亨縣板萬古寨是深山中的布依族傳統村寨。據村民自述,村中李、黃、岑、何、梁、陸等姓氏,多是從外省遷居而來,村中李姓至今還保留着隴西郡望。從冊亨縣城出發,開車要走一小時山路才能抵達板萬。如果不是爲了躲避戰亂,我想不到板萬的開拓者爲什麼要來到這樣的深山中定居。
板萬村建在山地緩坡上,站在村中,目力所及,只有看不到邊際的羣山。今人已經很難想象出,板萬村民數百年前來到這裏,路上都經歷了什麼樣的艱險。山中生活的艱苦,從村名也能看到痕跡。板萬,是布依語音譯,原意爲“用野菜與粗糧攪拌過日子的人”,板萬最初的居民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板萬村建在一段緩坡上,周圍被羣山環繞。 攝影/周昫光
山也發揮着爲文化“保鮮”的作用。板萬古寨村中保存着瓦木土牆的布依民居,以及獨一無二的啞面戲。這一古老戲劇形式僅在板萬可見,傳統上是喪葬儀式的一部分,演員頭戴面具,在繞棺時做出推磨、舂碓等動作,表演完成後還有焚燒所有道具,以示送走“先人”之靈。時至今日,每逢村中有喪事,村民依舊會演出啞面戲,這是他們和祖先“對話”的方式。

啞面戲被譽爲戲劇“活化石”。 攝影/陳偉紅
祖先崇拜是布依族傳統摩教信仰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布依族的宗教職業者被稱爲“布摩”,而布摩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主持殮殯祭奠。在新屯村布依族布摩的家中,我們看到了一大摞古舊的《摩經》,以及儀式中需要懸掛的神像。《摩經》泛黃的封皮上寫着《追亡》《請聖》《沐浴》等等不同題目,神像顏色豔麗,造型古樸,據見識過摩教儀式的人說,堂屋中掛滿神像的場景非常駭人,膽小的人甚至不敢進屋。最隆重的摩教儀式上,布摩要分成兩班,輪流唱上七天七夜,這樣的機會現在已經很少了,仍能“唱摩經”的布摩人數也難以支撐七天七夜這樣規模宏大的儀式。


布依族葬禮總會有布摩吟唱《摩經》。 攝影/李貴雲
有的傳統逐漸變淡,有的傳統煥發新生。如果新屯村村民之間發生糾紛,總是會來到村中廣場,由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調解,協商解決問題。這種習慣可以追溯到“議榔制”,也就是傳統布依族社會中很重要的一種組織形式。議榔由相鄰的村寨幾個組成,由議榔大會議定並頒佈鄉約村規,這一組織形式帶有部落制色彩,早在原始社會時期已有雛形。
黔西南是貴州保存鄉規民約碑刻最多的地區,在許多村寨都能看到相關的遺蹟。冊亨縣陂(pō)鼐(nài)古寨的村口,有一座建於清朝的古祠,祠旁石碑刻着“爲善最樂”,反映出這個村寨的淳樸民風。陂鼐古寨有600多年曆史,“陂”意爲“水井”,“鼐”意爲“野板栗樹”,村名象徵着村中王、李兩姓共飲一井水、共享一樹果。陂鼐古寨是一座典型的“石頭寨”,村民從山上就地取石,石牆、石路、石房,大小石塊錯落堆疊,行走於村中,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陂鼐古寨的村口古祠。 攝影/周昫光
晴隆縣阿妹戚託小鎮由三寶彝族鄉整鄉搬遷建成,這裏的彝族同胞恐怕對山的情感更加複雜。他們原本世居在平均海拔1600米的陡坡上,全鄉98.6%的土地是喀斯特地貌,種地幾乎是“春種一坡、秋收一籮”。在這樣艱苦的生存環境中,舞蹈仍然是極爲歡快的。阿妹戚託是一種彝族在婚禮時跳起的舞蹈,名字就是“姑娘出嫁舞”的意思。阿妹戚託看上去接近踢踏舞,翻腳的動作十分俏皮,動作來自於插秧、餵狗飯等等勞動行爲,是彝族人對生活的提煉。

晴隆縣蓮城彝族火把節。 圖/視覺中國
整鄉搬遷之後,彝族人告別了廣種薄收的生活,可以讓更多人欣賞到阿妹戚託,舞蹈中的喜悅情緒也愈加濃烈。遷徙是在黔西南許多村寨都會提起的話題,這不僅僅是人改變地理位置,也是文化的拆分、流動、重組、融合,理解黔西南,必須讀懂這部在遷徙中不斷書寫的文化流動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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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黔西南祕境藏下千載文化密碼?
黔西南地處貴州、雲南、廣西三省區交界,就像是通道溝通四方,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似乎在這裏極大地模糊了。黔西南發現過主要出土於四川的俳優俑;廣西典型的雙肩石鏟,在黔西南也有發現;銅車馬則是典型的中原文化代表;這裏出土的鈕鍾又展示出荊楚文化的影響……各民族共同開拓了我們遼闊的疆域,各種文化元素出現在同一地域,指向的是人在數千年時間裏的不斷交流融合,形成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

音樂是少數民族同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 攝影/陳偉紅
“黔西南歷史上經歷了四次比較大的民族融合,第一次是百濮和百越的融合,第二次是西南各部歸服漢王朝,第三次是明太祖調北征南,第四次是清朝改土歸流,”黔西南州博物館館長龍虎說,“黔西南就像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舞臺。”
今天的黔西南,已是漢族、布依族、苗族、彝族、回族等46個民族的共同家園。不同的民族文化在這裏相融、相通,讓這片詩意的土地成爲一幅流動的民族風情畫卷。

黔西南各族同胞聚集在一起,就像打翻了調色盤。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黎敬程
濮人和越人是先秦時代生活在西南地區的兩大族系,現在南北盤江流域是布依族世居之地,也是濮越相鄰之地。貞豐一帶的布依族,稱望謨布依族爲“濮儂”,稱興仁、晴隆布依族爲“濮納”,而望謨布依族則稱貞豐布依族爲“濮納”。如此種種語言上的蛛絲馬跡,也說明了濮人與今日布依族的淵源。
民族史學界有“濮越一體”的說法,這在布依族身上也可以得到印證。“布”與“濮”,“依”與“越”,在發音上十分接近,布依先民便是來自濮越融合。

多彩的童年。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黎敬程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中原王朝沒有對西南地區建立起有效的統治,直到明初局勢才徹底轉變。明太祖朱元璋發動調北征南之役,中原王朝的影響力大規模進入西南,大批江南和中原百姓移居貴州。黔西南是溝通滇黔桂三省的必經之地,吸引了爲數衆多的移民。
“始祖入黔弟兄七人。住過貞豐後,輾轉各地,各奔四方自謀其生。”《花江梁氏家譜》中短短的一句話,便道盡家族遷入黔西南謀生的不易。梁氏家族正是隨着調北征南的大軍由江西吉安遷至黔西南,與此地的布依族通婚,逐漸接受當地習俗,只有流傳至今的遷徙故事,才能表明家族的根在何方。

黔西南至今留有各種歷代興建的軍事堡壘遺蹟。 圖爲興義市敬南鎮斷頭山盧家營營盤。 攝影/胡云江
中原元素在如今的布依族文化當中隨處可見。布依戲曲調悠揚纏綿,傳唱劇目中多是布依族英雄傳說和愛情故事,同時還排演《薛仁貴徵東》《秦香蓮》等等來自中原的劇目,只不過唱詞是漢語,唸白是布依語。

古樹下演起布依古戲。 攝影/陳明耿
在黔西南普安、晴隆、興仁交界的地帶,還流傳着《茉莉花》那樣的“江南小調”。明初,江南士兵帶來的絲竹音樂,融入布依古歌,釀成另一番滋味,成爲布依族小打音樂,被布依族稱爲“鬥彈撻吟”,至今已流傳數百年。布依族人離不開音樂,彈起月琴,吹響簫筒,輕敲響碗,樂曲如泉水湧出,每一個音符彷彿都訴說着600年前的相遇。
布依族是黔西南的世居民族,他們在大遷徙的過程中更多扮演接納者的角色,吸收各種文化元素,將其整合爲自己文化的一部分,這纔有了今天的布依族。

布依族有多種類型的古文字。圖爲發現於黔西南的安龍類型文字,部分文字帶有象形的特徵。 製圖/魚一條
苗族的遷徙則是另外一個更加漫長的故事。相傳,苗族的祖先九黎部落定居於黃河,跟隨首領蚩尤與黃帝大戰。戰敗後,九黎部落向外地遷徙成爲“三苗”部族,其中一部分來到貴州定居。
黔西南苗族的遷徙故事還有更多“支線劇情”。生活在晴隆、普安等地的苗族,也是明初那場調北征南的參與者。他們的祖先作爲屯軍或隨軍人員,從湘西遷入黔西南,由於衣袖呈喇叭狀,他們也被稱爲“喇叭苗”。至今,他們仍會上演武教戲,所唱的內容便是先祖隨軍征戰的見聞,帶有鮮明“軍儺”色彩。先祖的那段戎馬歲月,仍在他們的生活中迴響。

喇叭苗。 攝影/魏浩然
“四印苗”的遷徙之旅更爲久遠,在一千多年前的宋代,他們的祖先就從江西輾轉來到黔西南。黔西南多山,爲他們躲避戰亂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久居深山,又使得黔西南四印苗人口極其稀少,至今僅有數百人。

“四印苗”服飾的色彩對比有非常強烈的視覺效果。 攝影/彭年
無論是世居於黔西南的布依族,歷代遷居於此的苗族,亦或是調北征南而來的漢族,他們的歷史軌跡共同編織了黔西南民族融合這幅意蘊深厚的刺繡。時至今日,黔西南州依然隨處可見身着民族服飾的居民,他們身上的服飾紋樣歷經歷史滄桑,保持着本真的民族特色。
山地意味着區隔,卻也無意中爲黔西南多彩的民族文化豎起抵禦歲月侵蝕的屏障,保留生活塑造的奇觀。歷史長河中的每一次相遇,都像是蘸滿顏料的筆觸,爲黔西南各族同胞的生活畫卷再添新彩。

望謨縣郊納鎮水秧村“彩虹布依”。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肖芳
新的相遇仍在發生。在近期的一次國際交流中,一批馬來西亞學生來到黔西南民族職業技術學院,近距離感受黔西南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看到黔西南苗族的蠟染工藝之後,一位馬來西亞學生特意穿上了民族傳統服飾“峇迪衫”(Batik)來參加活動,“Batik”就是馬來文“蠟染”的意思。儘管語言不通,兩個國家的學子卻因爲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古老又鮮活的技藝而在這一刻心靈相通。

大手牽小手。 攝影/魏浩然
文 | 伊森
圖片編輯 | 感恩的心、陳金魚
設計 | 魚一條、張琪
地圖編輯 | 夜鳴蟬
封圖 | 林劍
首圖 | 李燕林
主要採訪專家
羅錦峯
望謨縣新屯街道退休幹部黨支部書記
望謨縣布依學會顧問
龍虎
黔西南州博物館館長
姜文
普安縣文化館館長
張合胤
冊亨縣文體廣電旅遊局研究館員
梁佳雪
黔西南州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工作人員
參考資料
《布依族史》黃義仁
《布依族文化大觀》
《貴州世居少數民族文化史》
《黔西南少數民族特色村寨集萃》
《貴州歷史筆記》範同壽
《無形的鏈接》索曉霞
《夜郎的疑問——貴州漢代文物管窺》龍虎
《中國國家地理》2012年第5期
《中國國家地理》2013年第12期
《“喇叭人”的社會記憶與族羣認同》鄧弢、張慧竹
《2025年馬來西亞師生來黔交流活動黔西南民族職業技術學院之行圓滿收官》錢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