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24年10月，長三角、京津冀、粵港澳大灣區、成渝等主要區域在建及啓用的低空經濟產業園69家，多地建設了起降場等低空新基建。截至目前，全國已有近20個省市成立了低空經濟產業基金，總規模超千億元
文｜《財經》記者 孫穎妮
編輯｜王延春
“支持企業攻關大中型無人機、載人eVTOL、飛行汽車等整機產品、按項目投入30%給予財政支持，最高不超過2000萬元。”近日，四川省印發《支持低空經濟發展的若干政策措施》，明確低空經濟發展16條政策，涵蓋基礎設施、場景應用科技攻關、低空製造、專項基金五大板塊。對低空整機裝備攻關、低空動力裝備攻關、無人機反制裝備攻關等領域的科技攻關，給出了多項“真金白銀”的支持。
今年以來，城市低空經濟競爭愈演愈烈。爲搶抓低空經濟發展機遇，全國超30個省份、100餘座城市密集出臺相關政策加入“低空競賽”。據不完全統計，全國30餘省份已將低空經濟寫入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
伴隨着產業的火熱，今年以來，低空經濟項目也成了各地政府部門招商引資的熱點，爭先考察企業，洽談合作落地。《財經》在地方調查中瞭解到，熱門企業甚至每週都要接待幾波來自全國各地的政府參訪。
據瞭解，當前，市場喊出“低空經濟是下一個新能源汽車產業”的口號，這讓各地政府既興奮又焦慮，唯恐錯失了新一輪產業風口，想盡辦法參與到“低空競賽”中。
這一場景恰似當年新能源汽車產業上馬。前幾年，新能源汽車產業“拉力賽”中，上海、合肥、西安等城市抓住了發展機遇，產業得到大力發展。尤其是合肥“以投帶引”引入蔚來汽車，至今還被各地政府津津樂道。但同時，在新能源產業發展中，也有一些城市由於不切實際盲目佈局，最後導致項目爛尾、資源浪費。
據調查瞭解，不只是新能源汽車，近年來，各地政府加快佈局高新技術產業，也出現了一哄而上、盲目佈局、同質化競爭的局面。有些地方經濟條件不足，自身財力有限，卻不計成本地佈局高科技產業，結果產業沒有發展起來，卻造成了政府資金的浪費。此外，部分地方政府對產業的過度干擾也增加了產能過剩的風險。
“政府不能再走以前產業佈局的老路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低空經濟：中國經濟發展新引擎》一書的作者沈映春向《財經》記者表示，低空經濟產業佈局一定要吸取之前的教訓，“避免再出現盲目佈局、同質化發展的現象”。低空經濟產業園是否適合建，需要結合當地實際情況和產業優勢，做好產業研究，發展適合地方的細分領域。
面對“低空經濟”的熱浪，各地政府應該在產業發展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如何在發展“低空經濟”中，地方政府部門進行客觀的冷思考？《財經》進行了調研。
盲目上馬的老路走不通了
從去年低空經濟爆火以來，以億航智能、小鵬匯天、沃蘭特等爲代表的eVTOL（電動垂直起降航空器）明星初創公司受到市場的熱捧。2024年，沃蘭特一年共計六輪融資，累計融資額超過1.5億美元，沃蘭特因此也被稱爲eVTOL界的“融資狂魔”。
從去年到現在，沃蘭特幾乎每週都在接待全國各地政府招商部門的考察。沃蘭特市場總監付常銀向《財經》記者表示，地方政府的最大訴求就是希望沃蘭特能夠將產能落到當地。但沃蘭特當下最重要的任務是研發製造、讓飛行器安全地飛起來。沃蘭特首款產品VE25-100型eVTOL的第一條產線已經在四川自貢落地，目前還沒有非常緊迫的產能落地需求。
之所以各個城市都想落地eVTOL主機廠項目，是因爲主機廠有產能，能爲地方帶來更多稅收和就業崗位。然而，不是每個城市都適合引進主機廠。付常銀表示，地方政府需要結合自身實際情況考慮是否具備引進主機廠項目的條件，例如是否有一定的產業基礎、相關配套政策、試飛環境等等。
付常銀建議，各地都想抓住低空經濟產業的發展機遇，但一定要聚焦自身優勢，明確自己應該在產業鏈上下游的哪個環節進行佈局和突破。
優勢詠峯（上海）創業投資基金專注於低空經濟領域投早投小投長期，公司董事長梁詠峯經常與各地政府接觸，併爲地方政府佈局低空經濟產業提供諮詢服務。梁詠峯也觀察到，當前很多地方發展低空經濟產業存在盲目的情況。“很多地方政府的產業發展思路混亂，招商也是悶着頭，不知道自己的優勢是什麼，也沒有想清楚自己適合發展哪個細分產業，看到是低空經濟項目就追上去想招進來。”
在梁詠峯看來，地方若佈局低空經濟產業，要綜合評估當地相關產業目前處在什麼階段，哪些產業基礎與低空經濟適配，思考清楚當前的產業基礎和經濟實力適合發展哪些細分領域，並明確招引哪些企業以及企業的哪部分產業鏈落到當地合適。
《財經》記者注意到，隨着低空經濟的爆火，近兩年多地建設起降場以及低空經濟產業園。
今年3月27日，總投資20.5億元的紹興市越城區全域低空新基建（一期）項目正式開工，該項目不僅創下全國低空經濟領域公開招標項目的最高紀錄，同時也是全國首個以“全域低空新基建”命名的總承包項目。項目計劃建設7個大中型起降場、50個小微起降場，並提出將“覆蓋文旅、物流、通勤等場景，打造全國低空經濟先行區”。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24年10月，長三角、京津冀、粵港澳大灣區、成渝等主要地區在建及已啓用的低空經濟產業園區數量已多達69家，其中僅蘇州市就有11家。
沈映春表示，各地爲低空經濟產業發展建設基礎設施是必須的一個環節，但一定不要盲目建，要思考好該地適配什麼樣的基礎設施，基礎設施建好後能不能高效利用。沈映春建議，政府的思路還沒清晰之前，不要把鉅額資金投入到高成本的基礎設施建設上，盲目佈局可能導致大量資源浪費。“比如，有些領域對起降場地要求並不高，可能平地、草地就可以，這樣的情況建設一個高標準的起降場地就暫時沒有必要。”
梁詠峯觀察到，現在很多地方發展低空經濟產業還是傳統思維，一開始就想找個重量級的企業落地。但這根本不現實，因爲當前低空經濟產業是以中小企業爲主。
梁詠峯建議，在低空經濟產業佈局上一定要避免總想整個大項目的思維，不要動不動就要搞個投資幾億元甚至十幾億元的產業園。建議地方先從小切口入手，尤其是三四線城市，兩三億元的資金足夠在低空經濟上做很多事了。例如一些小規模的應用場景每年只需要投入兩三百萬元就能產生很好的效果。
空域管理能力尚缺乏，法律法規待補齊
上海氫洋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氫洋科技”）服務於低空經濟的各個環節，公司研發的氫燃料電池能爲無人機提供大載重和更長續航。公司董事長葉得軍觀察到，雖然當前各地出臺了各類支持低空經濟產業發展的政策，但部分地方在具體落實上卻存在“雷聲大雨點小”的情況。
前不久，氫洋科技無人機在某鄉村申請飛行運貨時遇到了一些阻礙。葉得軍介紹，當時雖然各方面條件和技術已經具備，且企業已經向當地有關部門提供了一個機型進行測試，但飛行線路申請依舊非常困難。當前，無論是國家層面還是地方層面，在飛行線路和空域管理等方面都沒有明確的標準，尚未形成完整的規範操作流程，空域的申報毫無章法，只能通過行政協調解決相關問題。企業想進行飛行申報要找到諸多部門，進行復雜的溝通和對接。
葉得軍表示，低空經濟作爲新質生產力的典型代表，其發展需要政府與企業協同合作，尤其在低空應用場景拓展、科技創新支撐、政策法規完善等方面形成合力。目前在低空經濟發展中，很多政策尚未得到各部門之間的協同，暫未形成完整的管理體系和流程。當前，低空經濟企業重點需要做的事情是研發攻克核心技術、生產產品及適配低空應用。而政府部門則需要在釋放空域資源、標準制定、低空管理、監管管控、優化流程等方面發揮作用，爲低空產業發展營造環境。
沈映春在調研中也瞭解到，當前低空經濟在法律法規、地方標準、安全監管、事故認定、政策協調等方面仍缺失，這些缺失使企業發展舉步艱難。作爲低空經濟的重要載體，eVTOL屬於一種較新型的產品。付常銀表示，企業做好研發讓飛行器飛起來至關重要。但能飛起來後還面臨着一系列問題，低空飛行器尤其是載人飛行器對空域申報與管理、飛行管控平臺建設、空中交通規劃、協同管理等方面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低空經濟以低空空域爲核心資源，空域又是國家重要的戰略資源。《財經》在調研中注意到，諸多企業和專家都強調目前空域管理體系和管理能力的缺失已經成爲當前阻礙低空經濟發展最大的堵點之一，需要儘快解決。
沈映春表示，空域到底怎麼開放、怎麼管理，需要相關部門抓緊研究和落實。同時，空域開放涉及軍方、民航空管、地方政府等諸多方面和部門，協調的難度很大，需要中央層面的頂層設計。同時，低空飛行還涉及跨省、跨地的空域聯合、開放等系列問題，這些都不容易協調。對於地方政府來說，則要儘快具備空域精細化、規模化管理的能力。
沈映春表示，發展低空經濟，政府應承擔起制度的供給者，法律法規、安全標準的制定者的角色。
提升專業能力和認知，是政府面臨的課題
5月12日，長沙發布《長沙市低空經濟應用場景首批清單》，涵蓋應急管理、城市消防、林業防護、生態安全、城市治理、警務安防、交通管理、農業農村、測繪勘探、文旅消費等十大領域54個細分場景。
當前，合肥也正打造低空經濟超級場景，聚集了低空新基建、空中交通、商業消費、公共服務等多個領域，拓寬了合肥的“未來產業圖景”。
不只長沙、合肥，近兩年來，爲搶抓機遇，多個地方都發布了低空經濟應用場景，吸引企業前來落地和投資。
梁詠峯表示，低空經濟若只有產業沒有應用就是一個僞命題。然而，很多政府光想着招引項目，卻忽略了應用層面，這會導致當地低空經濟發展無法形成良性循環。有應用場景才意味着有需求，在C端（消費者）、B端（企業）以及G端（政府）的消費才能起來，才能形成閉環促進經濟發展。梁詠峯通常給地方政府的建議是，要注重從產業到應用整個鏈條的完善，只有出現高頻次應用場景，市場才能發展壯大。
當前低空經濟企業最需要的就是應用場景。葉得軍表示，對於企業來說，應用場景越多意味着現實需求越多，訂單也就越多，相比補貼，訂單纔是企業最需要的。訂單可以讓企業的經營可持續下去，但補貼沒了就是沒了。當前氫洋科技的產品系統已經具備了商業化應用的條件，但是在應用場景方面還有所缺乏。
葉得軍說，應用場景和市場是企業在某個地方落地第一考慮的因素，而不是補貼。
在付常銀看來，政府思考好打造什麼樣的低空應用場景很重要，是主打旅遊觀光、應急救援、醫療轉運，還是城際間通勤，或是物流運輸，定位很重要。地方政府需要結合城市的資源優勢和特點進行考量，這樣更容易在全國範圍內樹立標杆和榜樣案例。
除了應用場景，當前低空經濟企業最缺就是資金。《財經》注意到，近兩年來，多地專門設立了低空經濟產業引導基金，以支持產業發展。5月13日，四川省發改委主任代永波在一場低空經濟產品發佈會上表示，四川將設立總規模30億元的低空經濟專項基金，以營造良好的產業生態。
今年3月，江西共青城市印發《共青城市低空經濟產業三年行動計劃（2024-2026年）》，行動計劃指出，組建50億元的低空經濟產業發展專項基金，爲低空產業項目進行資本賦能。
去年10月，濟南市政府對外表示，爲促進低空經濟發展，濟南市引導省市基金公司組建累計規模22.45億元的多種產業基金，涵蓋產業基金、項目基金、創投基金等多種類型，打造“1+N”產業基金羣。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目前，全國已有近20個省市成立低空經濟產業基金，總規模已超千億元。
當前，運用“投行思維”，以“股權投資”“以投帶引”爲內容的資本招商模式正成爲新趨勢。當政府變成了“投行”，相應的專業能力也要匹配。梁詠峯表示，地方政府以股權投資等方式吸引低空經濟項目落地，要求政府對產業的研究能力、認知能力、對項目的判斷能力以及對企業的風險管理能力都要相應跟上。
從去年開始，沃蘭特陸續接待了多地政府的考察。付常銀感受到，很多地方政府官員對低空經濟產業研究不深，對產業瞭解很模糊。
由於不專業，也導致了產業佈局思路的混亂。沈映春表示，政府的決策決定了資金的投向和使用效率。當前地方政府普遍缺錢，怎麼用好有限的資金髮展低空經濟值得思考。是投資基礎設施還是投資應用場景？是支持訂單還是支持研發？是支持產業鏈上游還是下游？這些都需要專業認知和深入研究的系統支撐。提升產業研究能力是地方政府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低空經濟發展仍處於早期階段，一個新產業的發展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一朝一夕，政府、資本、市場、企業都需要耐心和堅守。
責編 | 張雨菲
封圖來源 | 視覺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