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最後一個月，吳婷婷一家失去了7歲的女兒。孩子經歷重度甲流感染，高燒驟起，隨後因併發的急性壞死性腦病而離世，整個過程只有不到3天。急性壞死性腦病（ANE）常繼發於甲流、新冠等病毒感染，發病率低，起病急驟，病死率卻高達30%。
年關將近，互聯網傳播着越來越多由甲流引起的喪親悲劇。吳婷婷在社交平臺中傾訴哀慟，也希望讓更多人重視甲流的危險性。
7歲女兒雒晗妤在感染甲流後去世。這二十來天，母親吳婷婷沉沒在巨大的心痛中。想要記住女兒一切點滴的她，將自己的視頻賬號作爲爆發性傾訴的樹洞。
早晨醒來，她就翻看女兒的錄像和照片，一直持續到失眠的深夜。一整天處理後事、安慰親人的間隙，她可以發佈三十條視頻。小晗妤的皮膚比父母都黑，眼睛很大，常常對着鏡頭害羞地笑。她借這些影像回憶晗妤成長生活的點滴，講述自己料理後事時的哀慟，也在回憶甲流迅猛奪走女兒的無措。目前這些視頻已超過160條。
女兒猝亡造成的衝擊過於兇悍。從發燒到搶救無效，甲流留給她反應的時間只有4天。
吳婷婷無法忘記這4天的時間鏈。12月14日，週六晚上，女兒晗妤在四川巴中市區的家中開始發低燒。此前，她沒有着涼，沒有咳嗽、噴嚏或其他症狀。喫過布洛芬後，燒迅速退了，晗妤也安然睡去。凌晨5點，她再次低燒。第二天，小吳上班，奶奶則在上午就帶晗妤出門，去家附近的一家兒童醫院看病。
過去孩子的每一次感冒，整個家都如臨大敵，家人們好幾次深夜帶着孩子跑去醫院急診。這次，小吳也擔心晗妤的狀況，給奶奶打了好幾通電話詢問。上午，兒童醫院只開了普通感冒藥。下午，因爲晗妤還在發燒，奶奶馬上帶她去複查。抽血化驗結果是病毒感染，咽拭子結果是陰性。奶奶堅持要爲晗妤輸液，不以爲然的醫生終於答應，同時也告訴奶奶，孩子明天可以正常上學。
在奶奶發來的視頻裏，小吳看見，晗妤身穿最愛的紅色羽絨服，披着藍色毯子，躺在青蛙造型的醫院沙發上，手打着吊針，看起來有些疲憊、沮喪，直到輸液完纔對鏡頭偷笑了一下。
看不出她有任何危險。輸完液是5點左右。奶奶告訴小吳，不需要來醫院。晗妤電話讓媽媽給她點漢堡喫。那份外賣還有薯條、雞塊和牛奶，奶奶說晗妤喫得挺多的。6點多，小吳又打去電話，得知孩子的燒已經退了，和奶奶一起回家。
7點半，奶奶打來電話，說孩子開始抽搐。小吳立刻懵了，15分鐘就騎車回家，下班後的孩子爸爸小雒也迅速趕到。父母二人看到的是口吐白沫的孩子。又一個15分鐘，他們抱着孩子衝去白天的兒童醫院。醫生掐孩子的額頭，把她喚醒。睜開眼的這幾秒，小吳對虛弱的女兒說，你不要睡，你玩媽媽的手機。晗妤接着昏迷過去。
醫生量體溫的同時，採用高燒的應急措施，使用補液和退燒栓。體溫量出來，高燒41度。兒童醫院的醫生要求他們立刻帶着孩子，去十分鐘車程外的四川巴中市中心醫院搶救。
8點多，晗妤被推入巴醫的搶救室。由於不斷抽搐，醫生使用了鎮靜劑。爺爺奶奶舅舅等家屬，也趕來圍在晗妤身邊，直到醫生叫他們散開，不要影響搶救。不久，晗妤因爲呼吸不暢，接受氣管切除術，插上呼吸機。從那之後，小吳不敢再看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坐在搶救室旁邊的房間，每次想靠近孩子，都會被其他不忍她難過的親人拉開。搶救室裏的晗妤吐了好幾次血。
搶救時，小吳知道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只能全然信任醫院的權威。她把手機中所有可以搜索的應用刪除了，怕忍不住查詢孩子的症狀，被網絡塞來不好的結果。孩子爸爸小雒一條條地重聽手機裏女兒發來的語音消息，小吳忍不住哭泣起來。
凌晨3點，在醫生建議下，小吳一家完成第二次轉院的聯繫和準備。救護車接過病牀上的晗妤，立即開往距離四川巴中幾百公里外的重慶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院。現場最冷靜的孩子舅舅跟車坐在救護車的副駕駛，巴醫的兩名權威大夫陪同在晗妤牀邊。小吳坐在跟車的副駕駛。前方，救護車的藍色頻閃燈在深夜大霧中無聲晃動，高速路欄杆如冰冷魚羣般躍向身後，她一刻都不敢閉眼休息。
凌晨5點，小吳推開車門，衝進重醫，奔向急診室。醫生喊，誰是媽媽？小吳連忙回答。醫生說，孩子已經瞳孔散大，腦損傷嚴重。
苦等一夜後，16號下午2點半，小吳終於等到醫生會診的結果：晗妤患上急性壞死性腦病，將要接受神經內科醫生的手術。這種病發病極快，晗妤的大腦已經受到不可逆的傷害。醫生再次提醒家長，孩子其實已經沒有手術的指標和必要，現在的一切治療都是在試着創造希望。
下午，小吳接到了先前就診的巴醫的電話。對方告訴她，晗妤是重度甲流感染。小吳這才知道孩子患上的不是普通感冒。
病情發展太重也太快，這對年輕父母難以從噩耗中冷靜。他們只能依賴希望。同在急診室外等候的家屬們說，有的孩子一開始也是這個症狀，被救好了。另一個家屬斬釘截鐵地說，你來重醫，你孩子的命就在。小吳和丈夫在ICU外等了一夜。護士給她剪了晗妤的一縷頭髮，小吳聞到了女兒的味道。
在ICU中，小吳握住晗妤的手
12月17日晚上，護士通知他們平復情緒，進ICU探望晗妤。爲了不增加孩子的心理負擔，小吳和丈夫壓下一切情緒。重度昏迷的晗妤毫無反應。因爲皮下出血，她的臉頰發腫。小吳不停親孩子的額頭，觸摸她的頭髮。她看見自己緊握的孩子的手，浮現出許多紅色血點。
第二天早上，接到醫院通知，晗妤的家人們都聚在ICU外等待消息。在女兒最後被搶救的48分鐘裏，小吳跪在地上，向ICU的房間磕頭。宣告不幸的消息還是來了。所有人哭成一片。丈夫在哭聲中昏迷倒地，喊醒後第二次昏倒，被救護車拉走。
無常是一種看似荒謬的現實。去世的晗妤在下個元宵節就將8歲，此前沒有其它病史，正健健康康地長大着。甲流病毒引起的自身免疫反應攻擊大腦，令晗妤身患急性壞死性腦病。這是她離世的最主要原因。
據《兒童急性壞死性腦病診療方案（2023年版）》介紹，急性壞死性腦病（ANE）最常繼發於甲流、新冠等病毒感染，多發生在5歲以下的兒童，病死率高達30%。它的發病機制尚未明確，普遍被認爲是病毒宿主的免疫系統應答異常，細胞因子破壞血腦屏障。患病兒童起病急驟，突發高熱後，迅速驚厥、昏迷，隨病情惡化可能發生腦疝、腦功能衰竭甚至死亡。小吳被大夫告知，這種病的發病幾率是千萬分之一。
研究顯示遺傳因素可能對急性壞死性腦病起一定作用。事後，小雒堅持去做了基因檢測。他疑心是自己的基因缺陷，導致了晗妤的去世。結果是基因沒有任何問題，致命的僅僅是今冬來襲的甲流病毒和併發症。
從12月15日晚上7點高燒驚厥，到16日凌晨5點瞳孔散大、醫生判斷沒有搶救必要，僅僅過去10個小時。晗妤的診斷書上，還有肺炎、心肌損害、肝功能損傷等16項併發症。
把晗妤去世的消息發在社交平臺後，大數據關聯相關內容，讓小吳認識了數位同命的媽媽。她們的孩子都被甲流引起的急性併發症迅速帶走。一個母親說，她的寶寶火化了，但年紀太小，骨灰都沒有。在小吳印象中，半個月裏她遇到有相似情況的家庭不下10個。
小吳和丈夫小雒都很年輕。晗妤降生的時候，小吳21歲，小雒23歲。晗妤去世的第23天，小雒過了30歲生日。女兒曾說，害怕弟弟妹妹分走父母的愛，夫妻倆於是放下二胎的念頭，希望將全部的愛投入到晗妤身上。巴中城裏，小雒做運輸，小吳做服裝店導購，收入在當地算得上中產家庭。他們剛裝修好的新家還在等甲醛飄散。新年將至，這個三口之家原本計劃去喫一頓開火飯，等夏天后正式入住。
晗妤去世後，丈夫小雒明顯地強壓下情緒，不再流淚，隨時隨地陪在小吳身邊。小吳戴着耳機，偷偷翻手機裏的視頻、照片，配文發進自己的視頻賬號。
這個賬號成了她的樹洞。有時，她每隔一兩分鐘就要發一條視頻，都是過去7年她忍不住爲孩子記錄下來的一個個日常時刻。小吳曾幻想着，等女兒長大，可以讓她看看自己有多可愛，讓她知道自己那時多麼爲她心動。在視頻配文裏，小吳無數次地求女兒能夠託夢，和她再見一面。
小吳回想起來，小晗妤原來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她活潑外向，到哪裏都要唱《孤勇者》。她比同齡小朋友高，上課會挺直背。別的小朋友哭鬧着不去學校，晗妤卻催着媽媽帶她去讀書。一條視頻裏，媽媽說給她化妝，她笑得特別開心；化完發現，媽媽偷偷把她畫成了小熊，她委屈地哭了。
晗妤喜歡和自己玩一個遊戲，她裝作是媽媽，讓媽媽當寶寶，把媽媽抱在懷裏，小手哄睡似地輕拍着。晗妤睡覺時，就算不貼着自己睡，也會伸出小腳勾在媽媽身上。下夜班回家，晗妤把手貼在自己臉上，那雙小手很暖和。
晗妤讀一年級後，習慣把作業拖到很晚才寫，做題也不認真。小吳壓不住火，兇她說，我討厭你了，我不想看到你了。因此，家裏丈夫小雒負責學習，她負責晗妤的其他日常。女兒去世後小吳忍不住懷疑，是不是那時自己變成了一個壞媽媽，所以晗妤要離開自己？她又在作品中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有一天，媽媽忘記你的溫度，是不是又變成了一個壞媽媽？
感染甲流的第八天，晗妤就要下葬了。她的肉身要告別所有人。這天醒來，小吳終於夢見了女兒。她沒有現身，在不知何處用力地大喊了一聲媽媽。風水先生安慰小吳，說他下葬前開棺，弄開了晗妤臉上的一隻小渣子，發現孩子的臉蛋還是軟的，“這說明孩子很乖，走得乾乾淨淨，沒有讓父母受折磨。”
還有2個月滿8歲的雒晗妤
純潔的哀思，讓其他任何人都不值得埋怨了。評論區有網友幫小吳懷疑，是否第一天的醫生不夠負責任。小吳說，其實按照抽血和拭子結果，那個醫生做出了正常的反應。還有很多人在評論區問，自己的孩子是否要打疫苗、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小吳解釋，自己不專業，不能提任何意見。
在女兒去世的十幾天後，小吳終於鼓起勇氣重新搜索甲流和腦病。她讀到，醫學科普博主“莊時利和”說，作爲父親的他也正因社媒中的喪親故事而焦慮，爲了保護孩子，他會在家中備好適當藥物，教會孩子戴口罩、勤洗手。他最強調的是流感疫苗的接種，可以顯著降低罹患流感和嚴重併發症的風險。
現在，甲流病毒是唯一值得小吳怨恨的兇手。它是2024年末連當地醫生都不夠熟悉的敵人。它引起的急性壞死性腦病，突如其來、難以提防。幾率奇小，不亞於一場天災，卻實際發生在了自己的家庭。
12月24日夜裏4點半，小吳錄下一條漆黑的視頻。她喝了點酒，帶着哭腔在黑暗裏對晗妤說了八九次很想你。小吳對女兒道歉說，“媽媽對不起你，我在想，是不是早點給你喫一點奧司他韋，你就不會那麼快離開我了。”回溯晗妤低燒的伊始，小吳心急如焚，但那時的她對甲流毫無瞭解和防備。
如今小吳還遠沒有走出哀慟。但她開始發佈新形式的視頻，對着鏡頭說話，對象變成了這段時間關注過她的人。她的賬號置頂，也多了兩條轉發醫學博主和公衆號文章的甲流科普。她遙遙對晗妤說，媽媽決定爲你去堅持呼籲，讓更多人重視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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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劉思聰
編輯 | 羅方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