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繼 PUA 之後,NPD 成爲新流行的心理學詞彙。隨着幾檔綜藝節目的熱播,一時間,好像人人身邊都充斥着幾位 NPD。
NPD 的全稱是自戀型人格障礙,有嚴格的診斷標準,在人羣中並不多見。但它提供了一個稱號,方便人們表達那些長久以來被「自戀者」支配的痛苦。
一個人不是應該愛自己嗎?自戀和自愛的界限是什麼?到底什麼樣的自戀是一種問題?
很多心理詞彙隨着大衆文化流行起來後,都會逐漸偏離它準確的定義。
於是,我們找來資深心理諮詢師何良,聊了聊自戀相關的話題。他告訴我們,太喜歡自己是人們對「自戀者」的誤解,恰恰相反,ta 們掙扎在一種空洞的感覺中,不能很好地愛自己,也沒能力愛別人。
而且這並非個體的問題,在時代、家庭等綜合因素下,自戀問題逐漸成爲整整一代人的心理結構。
以下是何良老師的自述:
何良,簡單心理入駐諮詢師。華東師範大學臨牀心理學碩士,諮詢經驗自 2004 年始。芝加哥精神分析學院(Chicago Institute for Psychoanalysis)候選分析師;中國心理學會臨牀與諮詢心理學專業人員與機構註冊系統註冊心理師(註冊號:X-11-005); 原華東師範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諮詢中心專職諮詢師、督導師。

01
當人們在生活中表達「這個人很自戀」的時候,往往帶有一些貶義。但自戀這個概念本身是中性的,就是「我喜歡我自己」,甚至還略帶褒義,因爲我們都需要喜歡自己。作爲一個人,不喜歡自己,那不是很匪夷所思嗎?
但因爲一個人成長經歷的不同,可能發展出成熟的自戀和不成熟的自戀(注:本文中爲了表述方便,將不成熟的自戀統一稱爲「自戀障礙」),人們用來表達貶義的其實應該是自戀障礙。
不過結合近現代中國社會的發展來看,自戀障礙和自我意識、個性化等概念也比較容易混淆。我出生於 1979 年,正好是改革開放的第一代人。從這代人開始,中國社會掀起一股個性化解放的潮流,從核心大城市慢慢蔓延到中小城市,甚至鄉村。
這裏面強調的其實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獨立,但近現代中國社會並沒有自我意識發展的根基,所以有時候就容易和自戀障礙混淆。比如一些人更願意依附在關係中,遵守規則,成爲團體中的一員,他們可能會指着那些自我意識很強的人說,你這個人怎麼那麼自戀?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上的誤讀。在西方一些國家,個體獨立早就成爲沉浸在血脈裏的東西了,就不太會受到這種衝擊。
但實際上一個自我意識獨立的人,可以一點兒都沒有自戀障礙。因爲自我是獨立的,反而會有更多內心力量去發展關係,共情他人。而有自戀障礙的人,恰恰沒辦法踏入關係,他掙扎在一種空洞的感覺中,不能很好地愛自己,也沒能力愛別人。

爲了彌補這個空洞,有些人會表現地直接一些,誇大自己,覺得自己很牛逼,我們叫「厚臉皮自戀」。
有些人表現地被動一些,假裝謙虛,經常自責,但實際上會隱隱約約透露出一種優越感,他覺得我本來就應該是更好的,只是因爲一些原因現在不夠好,這種叫「薄臉皮自戀」,但兩者內核是很相似的。
所以自戀本身不分好壞,一個人愛自己,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值得守護和珍惜的感受。但自戀障礙,就是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了。
02
有位美國的心理學家叫科胡特,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在芝加哥大學做心理諮詢師,來訪者都是精英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各方面社會功能都不錯。
但這些年輕來訪者呈現出一個共同特徵,他們對生活有一種彌散性的,沒有意義的感覺。和年輕人一般的迷茫還不太一樣,他們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麼走,但依然覺得沒有意義,內心很空洞。這些人的深度關係也很匱乏,是一種「等距離社交」,和所有人看上去關係都還行,但關係總走不深。
科胡特後來發現,這代人是美國戰後嬰兒潮的一代,他們的父母經歷了二戰,很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生活,儘可能給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和物質,但卻忽視了心理方面的關注。而一個人想要發展出相對成熟的自戀,有三個心理方面的需求必須得滿足:
一是鏡映的需求。孩子成長過程中,時刻像鏡子一樣確認他,讓他覺得自己很厲害。
二是理想化父母的需求。讓孩子感受到父母很厲害,有一個人能夠托住他。如果這個需求沒被滿足,他內心就沒辦法真正地被安撫,長大後總覺得哪裏都不對勁,不得不在關係中去尋找那個玩意(理想化父母)。一旦逮住一個願意滿足他的人,就會使勁地把對方掏空,因爲他內心空洞,沒有這個東西。
三是孿生的需求。一個孩子在發展的時候,希望能找到和自己一樣的人,「你是這麼想的,我也是這麼想的」,從而體驗到自己很棒。這也是爲什麼我們都喜歡和同類人做朋友,這是與生俱來的,愛自己的一種方式。
我們內心中這三種需求是持續一生的,人都希望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好,讓人有安全感。從這個角度來說,自戀也是幫你更好地生存和適應環境的重要心理機制。
有自戀障礙的人,在這三個需求上歸根到底是不足的。因爲沒有得到,所以他就絞盡腦汁地想獲得,但又沒有力量去發展真正的關係,那怎麼辦?
只好躲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用幻想來彌補,我可以不靠別人,和我自己玩。在幻想裏把自己玩得特別高大威猛,因爲真實的體驗並不如幻想中那麼全能和理想。
▷ 《曬後假日》
這種因爲自戀沒有發展好,內心空洞的年輕人,在我們國家也開始慢慢出現了,可能大家更熟悉的表述是前幾年徐凱文老師提出的「空心病」,其實是一個意思。
「空心病」主要體現在 90 後、00 後的年輕人身上,這代人成長過程中我們國家的經濟在飛速發展,物質滿足變得容易了,但身爲 60、70 後的父母的精神沒跟上,沒能力去呼應孩子的心理需求。
再加上獨生子女政策,父母對孩子的期待又非常高,孩子的心理也許可以發展出經濟發展所需要的良好社會功能,但卻缺少抵達精神世界深處的滋養。和歐美社會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年輕人是很像的。
整整一代人都是這樣的心理結構,但這也是時代帶來的問題,沒辦法避免。
03
除了內心空洞外,自戀障礙的另一個核心特質是無法共情別人。他不能把別人體驗爲和他不一樣的人,只要和他不一樣,就遇到了理解上的壁壘,好像身前有一個無形的空氣之牆,把自己困住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到,這樣的人處理關係中的衝突和差異,是非常困難的。(衝突和差異)會引起他對自身的羞恥感,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會對他人產生特別大的敵意。面對衝突我們都會有攻擊性,但這個不是一般的攻擊,是帶敵意的攻擊。
這也是我們判斷自戀障礙的一個關鍵性指標,就是在關係的體驗當中,他是不是特別容易被激惹起那種巨大的敵意。只要有人和他想得不一樣,就嗡地一下被激起來,覺得自己被挑釁了,把對方當敵人,開始「戰鬥」。

這也是爲什麼現在網上有很多人,會因爲觀點不同變得反目成仇。這種羣體心理的極化現象,在精神分析看來就是羣體內部之間需要極度的認同,和自戀的心理現象是高度一致的。
但對於自戀相對成熟的人來說,是可以理解和接受這種不同的,我確實不認同你的(看法),但這並不影響我。我可以把你當成和我一樣的普通人,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
當然自戀障礙的嚴重程度有輕有重,我們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數人屬於中輕度的自戀障礙,這些人不能接受別人和自己不一樣,但可以把別人當人看,有惻隱之心。超我雖然薄弱,但還可以運作,基本功能是在的。
更嚴重的話可能就是反社會人格障礙了,這些人是真不把別人當人看,所以大部分都在監獄裏待着。
04
如何跟有自戀障礙的的人相處?最重要的就是守好自己的邊界。這些人內心像個黑洞一樣,抓住什麼東西就要往裏吸,不要指望自己能像專業心理諮詢師一樣治癒他,是不可能的。
哪怕守邊界會讓對方痛苦,這個痛苦也是他自己需要承擔的。他從你這無法剝奪一些東西,就會難受嘛。我們在專業上把這個叫「自我不協調」,難受積累多了纔可能去尋求專業幫助。把痛苦還給那些製造痛苦的人,人不痛苦是不可能有改變的動力。
心理諮詢中也是這樣,規則設置就是邊界,一些有自戀障礙的來訪者可能會挑戰這些設置,這個時候作爲諮詢師必須得守好(邊界)。
有自戀障礙的人通常會和什麼人建立關係呢?
一類是有「受虐」傾向的,他們內心深處需要有個人不斷讓他感到挫敗,這樣的關係能持續比較長時間,雙方的心理模式是匹配的。
還有一種情況是兩個 NPD 相遇,但這種關係不會持續太久,很容易破裂。通常是一方把另一方投射成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媽媽」,希望對方滿足自己的一切需求。但另一方會覺得我這麼好,你怎麼不來肯定我,怎麼還對我不滿?兩個人都在試圖「吸」對方,根本不可能發展出一段持續的、有質感的關係,所以當 NPD 遇到 NPD,分離一定是最後的選擇。(注:NPD 是病理性的,有嚴格的診斷標準,自戀障礙因嚴重程度有輕有重,不完全等同於 NPD,此處的 NPD 爲代稱)

爲什麼這幾年大家開始關注關係中的自戀問題?其實關係對於當代人來說是有點難的,這也是一個現代性問題的凸顯。
以前的社會有個結構性的東西承載你,比如村莊,宗族。儒家有很多處理的人際規則,大家都認同。一個人一生的人際交往網絡也不會有太大變化,所以不會覺得太孤單,不用每天思考我怎麼和人去建立關係。
當代就不一樣了,一個個城市中人們就像孤島一樣,你從出生下來就被拋灑在一個全都是孤島的大海上。孤島和孤島之間,你要做好多的工作去連接,而且還沒有什麼穩定的價值觀系統去承載你。
在這種背景下,人的心理結構也容易顯得貧乏,不豐滿、不豐沛。因爲習慣了孤島,大家沒有能力去建立一個橋,連接彼此。
05
其實不止是被自戀障礙困擾的人,或者更嚴重一點的 NPD,大多數人關於自己的良好感覺(也就是自戀),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會磨損的。
每個人都會遇到糟糕的感覺,如果把心靈比作汽車,這個時候就相當於蹭了一下。蹭一次兩次沒關係,但蹭多了危險係數就開始上升了。
所以我們的心靈是需要保養的,不一定要等蹭多了再去,有條件的話,其實隔一段時間就能做做保養。比如可以去聽音樂、旅遊、打太極或者正念,通過調整身體的方式來托住心靈,都是可以的,這都是一種保養。
這其中有一種比較獨特的保養方式就是心理諮詢,獨特之處在於它有關係,能更直接地針對一些人際關係中出現的糟糕感覺。
很多人以爲心理諮詢是真的有問題了纔來做,其實這把一個人的心靈病理化了。心靈、身體,和這個世界中的萬物一樣,使用時間長了都得修修補補,就像車需要定期保養,人的心靈也是。
以前的社會里大家更多在考慮生存的問題,忽視了人的情緒和感受。但心靈的保養其實一直是生命當中一件重要的事,它可能不緊急,但極其地重要。

採訪/撰文:寒冰
責編:羅文
封面:《亢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