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面對死亡,完成告別|《破·地獄》

由 簡單心理 發佈於 心理

'24-12-18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但沒有人願意談論它。

——米奇·阿爾博姆,《相約星期二》

一名年長的殯葬業者,從不知年份的陳骨上,一點點剔除殘留的毛髮和組織。他的表情莊重、平靜。畫面中沒有旁白,也沒有配樂。

在最近上映的電影《破·地獄》中,開頭便是一場視覺衝擊。電影后續還呈現了幫孩童屍體做防腐的真實細節,以及年輕演員陳珮欣扮演的逼真屍體。從拾骨到入殮,從防腐處理到爲遺體化妝穿衣,《破·地獄》毫不避諱地將這些過程一一呈現。

這是一部由陳茂賢執導的、以殯葬業爲題材的電影。在香港上映僅三週,就打破了香港影史票房最快破億紀錄。香港的影評人說,很多觀衆們帶着哭腫的眼睛走出電影院。

注意下文有劇透,介意的朋友先別往下看


影片講述了婚禮策劃師道生(黃子華飾)因疫情影響轉行成爲殯葬經紀人,與資深喃嘸師傅文哥(許冠文飾)合作的故事。在陸續接受的 4 場葬禮中,道生逐步理解了生死的意義,並學會了如何關懷在世者的情感需求。


電影最表層的看點,是對喪葬文化的科普。「破地獄」是一種道教的喪葬儀式。核心是通過喃嘸師傅的法力,爲亡者開啓地獄之門,使其靈魂脫離苦難,獲得光明。讓亡者放下執念,走向解脫。


喃嘸師傅要爲「死者」破地獄,殯儀經紀人要爲「活着的家屬」破地獄。「文」和「武」是一對搭檔。


像文哥這樣的喃嘸師傅,扮演的是「武」這個角色,專注於儀式的宗教意義。而道生這樣的殯儀經紀人扮演的是「文」這個角色,負責協調事務、主持葬禮等,其中一份關鍵的工作是撫慰喪親者的情感。


但電影讓我印象更深的是,它沒有美化死亡和殯葬行業,也沒有醜化、恐怖化或獵奇如果說《尋夢環遊記》通過溫情講述「遺忘纔是死亡的真正終點」,那麼《破·地獄》則選擇讓觀衆直面「死亡」這一人生的永恆課題。


只有真實呈現死亡與地獄,才讓活着的人有了「破」的合理性。


親眼看過屍水與腐骨,才知曾經有心跳、有呼吸的所愛之人,何其美好。也只有經歷過這些,道生才能感同身受般說出那句,「生人也要破地獄,生人也有很多地獄」。




01

喪親之痛:什麼是「生者的地獄」


什麼是「生者的地獄」?電影用多個情節爲觀衆回答了這個問題:當至親離去,活着的人往往被困在無盡的悲傷與自我折磨中,無法走出那座爲自己建起的地獄。


甄小姐失去幼子長達半年,始終無法接受孩子的離去。她固執地尋找願意爲孩子遺體保存的人,拒絕下葬或火化。她堅信,只要將遺體保存好,就能等到出現「起死回生術」的那天。


觀衆看到的,是一位母親在喪子後的地獄般折磨中掙扎。她寧願揹負「癲婆」的標籤,也要堅持通過防腐來保存孩子遺體。



強烈的屍臭、潰爛,甚至流出的屍水,讓一名從業多年的殯葬人員嘔吐着逃離。


道生作爲唯一願意幫助她的人,成爲了那個「破地獄」的角色。但他破開的並非亡者的地獄,而是甄小姐內心的地獄——我們不理解你的悲痛,但是願意傾聽你、看到你的痛苦,甚至陪你一起去做那些「在外人看來瘋狂的舉動」。


這場由文哥和道生完成的非傳統的葬禮儀式,給了甄小姐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喪親之痛,意味着失去自我的一部分。


孩子的離去,是一種普通人難以承受的關係的終結。這讓我想到《奇想之年》這本書。美國作家瓊·狄迪恩在丈夫約翰·鄧恩突然去世後寫道,「失去對方,就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自我」。死亡不僅帶走了摯愛的生命,也帶走了那些獨屬於兩人的記憶與聯結。


對於喪親者來說,這種切膚之痛還意味着:他們的日常生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甄小姐保留孩子的遺體,等待未來醫學奇蹟的出現;瓊·狄迪恩不願丟掉丈夫的鞋子,因爲她覺得「他還可能需要穿」。


哀傷是什麼?哀傷是未清空的藥櫃、共同用過的餐桌、熟悉的書架佈置——這些日常細節讓她徘徊在「他只是暫時離開」的幻覺中,同時又深陷於「他永遠不會回來」的失落裏。





02

哀悼就等於放下嗎?在充分地悲傷之前,你不必立刻「放下」


很多時候人們對葬禮儀式「無感」,是因爲「覺得這類儀式千篇一律」,參與其中的人不知道這些動作的含義,也無法在這些程序化動作中表達、寄託哀思。


陳茂賢導演在採訪中說,之所以片名中「破」字後加一點,是希望它不再單指傳統儀式,而成爲一個有力量的動作。


通過電影,哀悼不僅被刻畫爲一種情感宣泄,也展現了其個性化的方式來促進情感修復的可能性。


在一場特殊的葬禮中,道生幫助蘇蘇完成對愛人的道別。蘇蘇作爲離世愛人的同性伴侶,卻因不具備法律身份被禁止探視遺體,出席葬禮。


面對逝者的法定丈夫黎先生的反對,道生破例允許偷闖進來的蘇蘇陪伴愛人完成遺體化妝,並在最後將裝有骨灰的蝴蝶項鍊送給了她。


通過這條項鍊,蘇蘇得以重建與逝者的情感連接,這爲她的內心帶來了慰藉。





03

哀悼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它是我們「情感的容器」


精神分析師、臨牀心理學家徐鈞曾對簡單心理說:儀式的作用近似於「情感容器」。不管這個容器是好是壞,至少它可以幫我們把某種情感和哀悼表達出來,讓我們的情緒有一個安放之處。


對於喪親者來說,發展一些創造性的哀悼方式重建與逝者的情感連接,可能是有幫助的。


心理學者 Worden 在《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中寫道,哀悼者需要根據個人關係、文化背景和情感表達方式,找到適合自己的哀傷處理途徑。個性化的支持能讓喪親者在安全的空間中釋放痛苦情緒,同時逐步重建與逝者之間的內在連接。


個性化支持是幫助哀悼者的重要途徑。


在電影中,道生的每一次葬禮安排,似乎都不盡相同:


小孩無法復生,至少把母親當作一個「正常人」來尊重,盡力達成她的心願,讓她早得解脫;

爲文玥和宛如母親般的蓮姐進行一人葬禮;

將裝有骨灰的蝴蝶項鍊送給真正關心死者的同性戀人;

改變不了老祖宗的規矩,起碼可以在老友文哥的葬禮上,頂住壓力讓他女兒完成一場破地獄;


整部電影,道生沒有跳過一次破地獄,卻從始至終在爲人爲己破地獄,爲每個在世之人提供符合其情感需求的個性化哀悼支持。



我們也曾記錄過一些讀者關於喪失與哀悼的真實經歷,分享他們如何通過個人的方式與逝者保持健康的聯繫——《沒人教過我們如何面對死亡,直到至親離世》


有人寫了一封親筆信,給逝者燒了過去。

有人復刻了逝者生前擅長的一道料理,每次做這道菜,就當成一次紀念。

有人就此改變了人生志業,成爲一名醫生。因爲那是逝者生前的心願。


這些故事也讓我們看到:哀悼本身並不意味着放下,而是一種持續的情感連接與重構。




寫在最後


道生在影片中有一段獨白:


「紅磡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一街之隔,那邊的紅磡體育館每晚都在開 Show,這邊的殯儀館又是每晚都在開 Show。」


不同於紅磡體育館舉辦的娛樂盛事,僅僅一街之隔,另一邊每天都在上演關於生命落幕與超度往生的故事。



影片結尾,文叔在生命盡頭寫下遺書,向女兒文玥表達了深藏心底的歉意和愛意。他希望文玥以破地獄的形式爲自己送行。這既是對傳統觀念的突破,也是一個遲到的和解姿態。


也正是在這場「有違傳統」的破地獄儀式中,文玥穿上寬大的紅衣,用有力的動作揮舞火撻,大聲吶喊,音樂恢弘。


她在儀式最後浴火一躍,既釋放了對父親的悼念之情,也宣泄了長久以來的怨懟與憤怒。鏡頭只對準她一個人。此時此刻,在悲傷、不甘、悔恨與愧疚中,她完成了對父親的告別。


所有的儀式都在情感活化的一瞬間傳達出感染力,而所有的告別都在生者釋然的那一刻具備了真正的力度。



不可避免的,哀悼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喪葬儀式所扮演的角色,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放下」指令,生者也不必急於「停止悲傷」或「與過往和解」。


有句老話說,「親人的離世不是一場暴雨,而是餘生漫長的潮溼」。重要的是,允許自己充分地悲傷,學會爲情感找到出口,給予自己時間去面對、去整理,與逝去的關係重新連接。


告別,並不意味着要徹底抹去對方,而是學會在時間的流逝中,讓愛與記憶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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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ion, J. (2007). 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National Book Award Winner. Vintage.

Parkes, C. M. (1972). Bereavement: Studies of Grief in Adult Life.

Worden, W. (2009). 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



作者:四月
編輯:江湖邊
責編:羅文
封面:《破·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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