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7月15日夜,江西吉安的一家小旅館裏,空氣黏稠得令人窒息。門被猛然撞開時,謝育才正與交通員李鐵柺低聲覈對次日行程。刺眼的馬燈光束中,爲首的特務頭子嘴角扯出冷笑:“李志強先生,蔣主席請您喝茶。”
化名“李志強”的謝育才如遭電擊,這個絕密身份,連許多黨內同志都不知曉。未及反應,幾條黑影已扭住他雙臂,並精準報出他赴任江西省委書記的密令,甚至抖出他懷孕妻子王勖的藏身之處。謝育才明白省委機關一定出了叛徒。
2個月後,謝育才被敵人帶到另外一間監獄,一進去就看到,妻子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頓時紅了眼睛。 這些卑鄙的無恥小人,竟然用孩子來威脅他。

謝育才此行,其實揹負着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的千斤重託。1940年,重慶紅巖村陰雲密佈。南方局被國民黨特務層層圍困,電話遭監聽,人員被跟蹤,活動空間日益逼仄。爲保存革命火種,中央急令組建南委,領導區域主要是廣東、廣西、江西、湘南、福建西南、香港等地的地下工作。
1941年5月,時任閩粵贛邊省委副書記的謝育才接到急令:江西省委岌岌可危,命他火速接任省委書記。王勖挺着孕肚隨行,兩人跋涉兩月,7月初抵贛。
原書記郭潛的彙報輕描淡寫,但謝育才踏入安福山省委機關時,心驟然沉落,所謂“省委”,僅存11人,電臺奄奄一息,基層組織幾近瓦解。他急電南委示警,卻不知自己早已踏入羅網。

吉安審訊室裏,鎢絲燈嘶嘶作響。特務頭子馮琦(原名徐錫根)緩步踱出陰影,他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叛變後成爲中統江西頭目。指尖敲擊着檔案袋,他慢條斯理道:“李先生從大浦高陂出發,經贛州僱船抵吉安……南委要你去曲江接頭,對吧?”謝育才瞳孔驟縮,連剛收到的絕密指令竟也泄露!
答案在鐵門開啓時血淋淋撕開。駱啓勳(省委宣傳部長)諂笑着遞煙給馮琦:“謝書記,識時務者爲俊傑啊。”身後跟着瘸腿的李鐵柺,正是這個“忠誠”交通員,將謝育才每一步行蹤織成索命繩。
更殘酷的絞索勒向王勖:因駱啓勳妻子叛變招供,藏身十五里衚衕的王勖隨即被捕,與丈夫同囚馬家洲集中營。

泰和馬家洲集中營的磚牆沁着血鏽。1941年7月30日深夜,王勖在草鋪上蜷縮痙攣。當嬰兒啼哭刺破死寂,謝育才撕下襯衣裹住血團,喉頭哽咽:“叫繼強……繼承革命之志!”
特務的“溫情攻勢”緊隨而至。馮琦命人將一家三口關進稍大的囚室,暗中觀察。王勖無奶可哺,只能嚼爛沙谷飯,口對口餵給孩子。孩子餓極哭嚎時,特務突然抱走嬰兒鎖進隔壁,哭喊撕扯着父母的心肺:“再倔下去,孩子怕是要病死了!”謝育才一拳砸在牆上:“我的骨肉就是黨的骨肉!要殺要剮隨你們!”
深秋寒夜,謝育才摟緊妻兒。黃路平(贛西南特委書記)叛變的消息傳來,他徹夜未眠,南委仍與“江西省委”保持電聯,卻不知電臺早被特務操控。一旦敵人假省委之名誘捕方方、張文彬……謝育才冷汗浸透單衣。

1942年2月,謝育才蘸着傷口滲出的血,在土牆上刻下絕命詩:
“爲國捐軀身不憂,唯願正氣永存留……”
轉向錯愕的王勖,他低啞道:“我要籤自首書。”妻子瞬間淚如雨下,卻見他眼底烈火灼灼,那是唯有她懂的暗號。
馮琦大喜過望。當謝育才在“自願放棄立場”文書上簽字時,特務們開酒慶賀。他們不知道,那張薄紙下壓着謝育才另一頁血書:“此籤爲詐,誓死救黨!”“考察期”定在特務莊祖方家中。搬入贛州四合院當夜,王勖拆掉旗袍襯裏改作便裝,謝育才偷藏粥飯曬成乾糧,剪刀在磚縫磨出寒光。

1942年4月29日,莊宅死寂。監視特務溜去聽堂會,窗欞月光慘白。王勖最後一次親吻十個月大的繼強,淚珠砸在孩子酣睡的臉頰。夫婦倆留信哀求莊母:“幼兒無辜,求您善待……”
剪刀絞斷窗欞的“咔嚓”聲,驚得野狗狂吠。兩人滾入菜畦狂奔,身後燈火驟然四起。嬰兒的啼哭從莊宅炸響,像尖刀捅進王勖胸腔。她踉蹌跪地,被謝育才拽起:“走!救南委要緊!”
五百公里亡命路,是人間地獄的具象。他們晝伏荒墳,飲墓穴積水解渴;夜行時遭土匪洗劫,王勖典當夾襖換得半袋薯幹。過閩贛邊界時,謝育才瘧疾發作,冷顫中啃食生竹筍充飢。二十四天跋涉,當兩人泥鬼般撞進平和縣交通站,腳板潰爛見骨。

南委書記方方聞報色變,急令撤退。但死神已搶先一步,組織部長郭潛未譯撤離密電即被捕叛變,供出粵北省委書記李大林、香港歸來的廖承志。6月6日,特務直撲南委心臟大埔角。千鈞一髮之際,村民鳴鑼聚衆,方方從後山暗道脫險。
硝煙未散,質疑已至。謝育才的“自首書”像毒刺扎進組織心中。審查結論冰冷:“簽字背叛,開除黨籍。”縱有潮汕抗日、韓江縱隊的戰功,他仍揹負污名度過餘生。1977年臨終,老人攥着妻子手喃喃:“告訴黨……我清白……”

歷史在二十一年後歸還公正。1998年,中央恢復謝育才1926年起的黨籍。而那個獄中遺棄的嬰孩,經歷更傳奇的人生——莊祖方攜其逃港,卻遵謝育才留信囑託,將繼強撫養成人。1950年,經葉劍英特批,青年謝繼強跨過羅湖橋,撲進生母懷中。

廣東普寧一座荒冢前,謝繼強焚着恢復父親黨籍的文件。火苗舔過“忠誠”二字時,他彷彿又聽見1942年贛南那個春夜——剪刀絞斷窗欞的脆響,和自己劃破黑暗的啼哭。謝育才夫婦衝出牢籠時,懷中無兒,心中有黨;歷史迷霧散去時,清名雖晚,忠魂終安。獄中血詩墨痕如新,五十年風霜未能蝕去半字:“成敗論人由史筆,丹心照世豈浮漚。”